抛弃

　　关沁小小年纪，已经很懂得察言观色。关重山见她先是嘻着嘴，手里含着手指上下打量自己，眼神天真，神情里却含着年龄本不该有的谨慎。秦雨珊就在身边，关沁回望妈妈，一眼又一眼。见妈妈高兴，这才松驰的倒在关重山怀里。她那小小的，从僵硬到柔软的身体，让关重山心里无来由的一痛。他的女儿，居然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从前严沁是怎么说来着：“重山，没有用的，哪怕你为你女儿取了和我一样的名字。你觉得我会对你女儿好，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怎么可能对那个小孩子好呢？一想到那个孩子的来历，我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疼。”

　　严沁又说：“哪怕我不能生育，我也绝不会养你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上一世直到关重山死，严沁也没松口同意让沁沁回来。

　　刚开始他们俩还能心平气和的谈。越到最后，严沁的表现就越不可理喻。砸东西，彻夜不归。发留言给关重山：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江梅拿饼干给关沁吃：“来，宝宝，这个很好味的。”

　　关重山皱眉说：“饼干里全是添加剂，小朋友怎么能吃。”

　　“人人都吃得，连我这个孕妇也没问题，小孩怎么就不能吃。”

　　关重山刻薄的上下打量江梅说：“孩子在肚子里，你怎么知道就没事？宝宝，咱们不吃这些不健康的东西。叔叔给你做煎饼，宝宝喜欢吃肉的，还是红豆的？”

　　关沁奶声奶气问道：“红豆是什么味啊？”

　　“甜的呀。”

　　关沁用力点头。“那我要吃甜的。”

　　“让叔叔看看你的小牙。”

　　关重山轻轻捏着关沁的下巴。他仔细的观察，“哎呀，有点臭臭喔。里面有小毛虫喔。”

　　关沁缩回身子，用力掩住小嘴巴，眼睛滴溜滚圆的看着关重山。

　　关重山问秦雨珊：“为什么没有给孩子做窝沟封闭？为什么不让孩子坚持刷牙？沁沁的牙已经不太好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做牙治疗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啊？你怎么完全不把孩子的事情放在心上？”

　　面对这一连串质问，秦雨珊很想生气。但对方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好，她脸红一红，看了江梅一眼，奇怪关重山这个做老公的关心别人家的孩子，更胜于自己老婆肚子里的那块肉。低声问：“什么是窝沟封闭啊？”

　　秦雨珊是真的不知道。

　　那么，关重山深深的凝望着关沁的妈妈，深呼吸，再呼吸。想必孩子生出到现在，也没有定期到医院做过检查了。

　　他问：“所有的疫苗都打过了吧？”
　　秦雨珊生怕对方嫌弃关沁，连忙说：“都打过了，如果针不打全，将来是没有办法上学的。”

　　关重山拢拢关沁的脸蛋，问：“疼不疼？”

　　关沁用力点头：“疼的，但是关沁不怕，关沁勇敢。”

　　三岁的孩子，身上还是有暖暖的奶香。

　　原来他错过她，已经这么久。

　　关重山问：“要不要和叔叔一齐出去玩？”

　　这才刚开始呢，怎么能让别人把孩子带出去。江梅的身份证没复印过，为人做事也没向周围的人打听过。

　　秦雨珊既不想失去机会，也不能放下一颗心在肚子里，连忙赔笑说：“今天晚了，我就是带孩子过来认认门。明天吧，明天咱们把该签的合同签一签，该办的手续办一办。事情办完了，我准备好孩子的东西，再一齐过来。孩子还小，一时半会怕是离不开我，所以我会在这里陪她两天，熟悉一下环境。江梅，你没意见吧？”

　　江梅明白，爽快的点头。

　　“来，宝宝，跟妈妈回去。”秦雨珊向关沁张开手臂。

　　关沁乖乖的想扭身下来。

　　关重山不舍，冲口说道；“孩子就留在这里，你回家先打扫卫生，你那地方能住人吗？”

　　秦雨珊面红过耳。

　　江梅问：“你去过秦姐的住处啊？”

　　关重山抱紧关沁转过身子说：“你忘了，我给秦姐送过快递。”

　　关重山催促秦雨珊：“现在六点半，稍微打扫一下，九点钟我再把孩子送过来。厨房与孩子的房间是重点，有些地方，比如孩子的玩具要消毒。不能用沸水煮，就用酒精擦一擦。你去吧，做好了用电话通知我就得了。怎么，你还怕我跑掉。我的公司，我的手机，我的上级，连我现在家，和怀着身孕老婆，你都知道。既然你把孩子让我带，那我至少希望，如果孩子病了，大家都分清楚责任。嗯，你看看我这个家是什么样子，你那个家又是什么样子。孩子病了，到底是因为我家的环境不好呢？还是因为你家太脏乱？两小时够不够，再不然十点钟再送孩子过去，还是你找得到更好的托送的地方？”

　　关重山一向口才好，在秦雨珊面前尤其是理由多多。和上一世一样，秦雨珊被关重山三绕五绕，连开口辩驳都忘了，灰溜溜照关重山的意思回家打扫卫生，连关沁一声“妈妈再见”，都来不及反应，门就在身后轰然而闭。

　　这个女人，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长进。关重山抱着关沁，认真考虑把关沁合法收养到自己名下的可能。

　　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结婚，但是，他不会对婚姻忠实的。关重山，他对秦雨珊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半分欲望。

　　所以关沁的出生，真是个奇迹。

　　他那天饮了无数杯酒，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出场。

　　他不记得秦雨珊的肌肤，秦雨珊的心跳，秦雨珊的眼泪或是笑意。身体自有本能，完成所有动作，再次证明所谓“男人被上床”是一句胡言乱语。

　　江梅坐在一侧说：“你真的喜欢这个孩子？”

　　关重山放手，把为关沁买的玩具放到孩子跟前，问：“喜欢吗？”

　　当然是喜欢的。

　　在接到江梅的电话之后，关重山第一反应就是跑到超市为孩子买东西。首先是塑胶垫，数张拼在墙角，就是一个完美的游戏区。然后是小姑娘喜欢的娃娃，全套的，可以为娃娃梳妆打扮的那一种。镜子，小裙子，小衣服，可以玩变装游戏。还有苹果，香蕉，全是无公害产品。小小的一袋水果，就花了关重山快一百元。江梅看见价签，心疼得要命，忍不住抱怨说：“这一个月的保姆费还不够买水果呢。那女人根本没地方找人为她带孩子，咱们只要意思意思，态度上客气点，真诚点，她就得乖乖的点头。何必花这么多钱去讨好她。这些东西我还没吃过呢。”

　　关重山不高兴的训斥道：“什么这女人，那女人的。你既然要给对方带孩子，那她就是客户，能不好好对待吗？”

　　“好好对待也不能越过我。”江梅有些口不择言：“我可是孕妇。”

　　关重山轻蔑的一撇嘴，盯牢江梅的肚子，突然笑起来，说道：“是啊，你可是孕妇。”他为江梅取了一只香蕉，“来来，尝尝。”

　　江梅无名的有些心虚，把头一拧，“我不吃。”

　　“不吃那我就自己吃了。”

　　关重山真吃了，不紧不慢。

　　而他从前是不会这样的，或许会生气，或许会唠叨，或许会发火，骂江梅不识好孬等等。全不似现在，冷静理智，待江梅的火气过去了，才纵身一跃，一爪拍在她心口上。

　　“我不会让老太太到这里来住。不过，我要住进来。”

　　江梅不信：“你妈会同意？”

　　“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操心。”关重山站起来，到关沁身后，专注的看着孩子说：“我有我的法子，你只需操心你的肚子。江梅，我病了一场，过去的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事已如此，接受现实是唯一的途径。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按照法律规定，有些事现在是不能做的。你明白我说的什么吧？一切等孩子平安出生再说，到时候，无论你能做什么我都支持。”

　　“如果说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呢？”

　　关重山好言好语劝道：“这些天来，我从没听你说过有什么远亲旧友，可见你也是寂寞孤单的一个人。你现在身体有异常人，一个人居住也未为不可，但是，你确认你能扛得住？不舒服的时候怎么办？月份大了上街买菜怎么办？半夜有事，谁送你上医院。我住在这里，伙食费照交，你只当是多了个同居室友可以防盗。有什么不好？江梅，人要面对现实。”

　　江梅走到关重山跟前，仔细看，还是这张脸。浓的眉，大的眼。但气质却再不是从前那个，她问：“你是谁？关重山以前会这么说话。从前的事，你记得多少？比如，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们又是怎么上的床？”

　　关重山笑嘻嘻的，“江梅，你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啊，要注意胎教喔。”

　　“我是你的老公关重山啊。你说我变了样子，那你因为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我。”

　　“那真正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有的是机会观察，急什么。”关重山爱惜的为关沁擦擦糊了牛奶的嘴。

　　他买的是超市里最贵的那一种，一小瓶就是要二十块。但考虑到牛奶的不安全性。关重山决定还是自己买台机器打豆浆喝。既营养又安全。小关沁需要补充钙，得闲的时候得多陪孩子晒晒太阳。在关重山前世，远在关沁还没有出生前，关重山就查资料为关沁做了一份儿童在各阶段成长所需注意事项及成长指标记案在电脑中存档。预备按图索骥，好好的实习一把。

　　是他没有给他自己机会。关重山在心里深深叹息。

　　江梅继续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不是好人。

　　关重山在心里说：他是那种只看得自己需要，只肯为自己的需要付出全部，倾尽所有的人。对上司是这样，对朋友是这样，对孩子也是这样。严沁曾哭道：“关重山，在你心里，唯有周芳才是唯一的意外。除了你妈，你在意过谁的感受？你只要求对方‘服从。’”

　　关重山想，江梅一定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说服舒馨不来此地打扰的。依舒馨的性子，仟万折亦不能回头，烈士的心态，死也要和儿子死在一处。更别提用尽办法，哪怕用性命作胁，也要让孩子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去说。

　　上一世周芳就是这样对待关重山。当然，方法斯文很多，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未来，前途，通通置若罔闻。长者赐，不可辞。周芳的一切需求都被堂皇的掩盖在孝道的名义下。严沁说：“重山，正如你对的要求是披着爱的外衣，打着爱的旗号。你们，你们母子是一对真正的自私自利者。重山，如果我早点看清你，我绝不会爱上你。”

　　那时，他们关系已经不太好。因为严沁的抵触情绪，关重山不但没有带关沁回家，而且把在电脑里为关沁做的文件也通通删除。听见这样的话，关重山简直觉得一口血压在心里喷也不得，压下也不得。他只能狠狠的在地上砸了一只水晶杯子后再摔门而去。

　　走在风中，关重山问自己：难道真是他错。

　　从最初他对周芳的屈服开始。

　　所以，关重山是这样说服舒馨的：他把一柄刀放在桌上，对舒馨说，既然你非要跟去江梅的新住处，那么，我和你，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

　　不待舒馨撒泼，关重山毫不留情，拿刀在自己在手臂上刺，血，不能控制的流出。他提刀上前，低声说：“来，来，我一刀，你一刀，咱们俩同归于尽。”

　　舒馨吓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连音调都没法发出。

　　关重山拿着的刀尖上血一滴滴落下，他不允许舒馨为他包扎，平静的说：“是你逼得我活不下去。你管得太多了，你顾好你自己，我们俩做正常的母子，彼此相爱，却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空间。是你，一步一步踏过来，不管我如何抗议，说服，沟通，以情动人，你都不管不顾，一心只为自己的面子，你的情绪，你的好胜心。你糟踏了我的生活，连累了无辜的人，背骂名的却是我。你还配做母亲吗？象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你怎么配，用爱的名义来毁了我，来支配我？如果我能早一点对你拒绝，是不是我们俩就不会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不，即使是走到那一步，你也不会屈服的。你明知道我活得多么痛苦，你却视而不见。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狠心的人。如果我死了，如果你能提前知道我死了，死得这般凄惨，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痛心悔不该当初。你不会的！你摔摔手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让我陷在不忠不孝不义的圈套里。究竟是谁让我变成了这样子？是你，难道不是你？”

　　关重山用手臂抹了一把自己脸，红红的，血腥气扑鼻，让他在灯光下，宛如修罗一般。

　　这些话，上一世，他再没机会说给周芳知道。

　　多么遗憾。

　　关重山摸摸自己被包扎好，但仍然隐隐作痛的手臂。张开双手，对关沁慈爱的说：“来，孩子，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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