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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少年
三十七、少年
夏至后的洛京巳时末便开始有了热意。正是万里无云的天,夏风带了点儿土腥味。
药院是间古老的飞檐大院,黑色的屋瓦干得有了裂缝。稻草架上的草药成千种,但晒药的童子不加如云止,笼统不过三个罢了。
有一个站在如云止身边,手上端着一本册子挥毫如风。
如云止捻起一撮嗅一嗅,放下,再捻起另一撮,嗅一嗅放下,仔细地分类,一边向身边的人讲述些什么,那童子俨然是潜心受教的模样。
阳光照得他布衫渗出了汗,他倒是一丝不苟得很。我走过去,展扇帮他扇些风,也算是慰问慰问他 。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脊梁一僵,抬首用好看的凤眼瞧我,我则笑得一脸无害。
他脸红了红,童子一愣,慢悠悠朝我俩一礼,转身进屋和另外两个挑了别的活干。
我收起扇子往旁边一张板凳落座,好心地问他,“小公子的脚可是好了?昨日看你大病初愈,不好作扰。倒也忘记问,小公子是哪里人士?”
他放下药,净了手,在一旁的八仙桌上给我倒了杯冷茶。
我忙称谢。
“在下江州人士。”言毕,他眼里忽然流露出不易见哀伤。
我怔了怔,江州好巧不巧正闹旱灾的南方。看来不用问,也知他为何沦落于此。
有意无意地扫了眼他的腿,我心里直道可惜。
“公子这伤可好全了?莫要落了病根。”我刻意避开诸如腿脚之类的敏感词汇,但他伤的正是腿。不过当时救他时,他便是没有双腿的。想必成长的路途很坎坷。
“既然公子不是京城人士,就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带公子尝尝京城的招牌可好?不然公子闷在医馆里可要发霉了。”我莞尔,邀心拳拳。
他闻言看风景的眼神收回来惊讶地瞧我,脸不凑巧地烧红,垂首呐呐,“那便谢过姑娘了。”
“公子客气了,往后可唤我一声夙姐,你看起来不过二八呢。”我摸着下巴打趣。
“我,我三月份甫过十六。”小脸红的很。
啧啧,双十与二八真真比不得呢。瞧瞧蔺长欢和苏奕安那德行,再瞧瞧如云止——果然是少年,不食烟火的好少年。有这么个弟弟倒真真是不错的,我撑头浮想联翩。
“姐姐恐怕十九了罢?”他好似天真地望着我。
我闻言嘴角抽动着,“这看来不像是这般的。”
他闻言面露惑色。
我接着一本正经道,“姐姐不才正是十六呢。”
他闻言脸一黑,我则肃然,“然则我早在一月份过了生辰,叫一声姐姐不为过的。”
他不太爽快地瞧了我,“原来还有女子喜在辈分上高人一头儿,这倒是新鲜事儿。”
“那是那是。”我忙不迭点头应和。
“听说过几日有个闽州的戏班子来京城,我们一齐瞧瞧也好,想来我正好两年没听过段子了,不知可有好的?”我一副征询的颜色,却是打好了主意。
没想到他闻言神色一喜,两眼亮晶晶,道,“年前听说一出《狸猫换太子》挺好,当时本想……”说着说着,他似乎又失了兴致。
“如何?”我奇怪。
“本想和师父一同下山看。”他的俊眉缓缓拧起,愁眉不展啊不展。
我叹息,这孩子心事挺多。
“行啊,这戏班子会唱许多出戏呢!逢年来京座无虚席,段子也新鲜的很。估摸你这《狸猫换太子》也有。”我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他倒不再搭理我了,沦陷在他的世界中。
于是我带着如云止是否会成为一代思想家这个究极命题离开了医馆,心里却在宁静下来时露出一个缺口,好似,有不大好的事要发生。
回去时已是午后,倒是在门口遇上了苏砾。
他今日一身淡蓝的羽绣长衫,看起来十分纤尘不染,很有遗世独立的味道。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正是多日不见的囝雪。
我兴高采烈地道声午安,她却惊恐地瞧着我,躲在苏砾身后,磕磕巴巴道,“小韶,我怕,我怕。”
我眉心一聚,心中担忧,莫非上次吓出病了?
“你离我们远点儿,你这个狐狸精!”苏砾凶狠地看着我,眼神冰冷。
我心下一凉,不解。
“韶禾,你方才叫我甚么?”我身上酝酿着怒气。
“闪开,狐狸精!”他推开我,随即翻身上马,带着囝雪绝尘而去。
我踉跄地倒向一边,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首,恰是苏尘。眼见他哀伤地看着我,我的眼眶顿时热得不行。
“韶禾变了。”他垂首,身上是沐浴后的淡淡梅香。
我闻言一愣,这么一说,貌似的确如此。
“夙儿,你是不是也有事没同我讲?”他乌黑的眼看进我眼里,看得我心里瘆的慌。
“是甚么,你不知道甚么?”我只好回问,方便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我,凉凉的手攥住我的,往府里走。
进了书房,二人有片刻沉默。
“你这几日可是和二弟见过了?”他微躬腰,垂首,右边负手,左边轻抚着一盆水仙。昨日这儿还有一盆牡丹。
我的手紧了紧,强颜欢笑,“是呢,他近来颇有二叔子的模样。”
“夙儿,”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回头看了我,乌黑如墨的凤眼,黯淡无光。
“我想是我哪里不够好……”他眼帘垂下,声音听不出起伏,“我总以为,我不能给你天下,但给你无忧,却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乍听忽然觉得浑身发冷,眼光不敢落在他身上,只能看着他旁边的水仙。
心里边儿什么秘密在被剖开。
“我也总以为,我俩的心是契合的。我能让你安安心心躲在我为你织就的羽翼下,让你不再受怕,不必再由内而外地防人。”他似要向我走来,却又驻步,回头看窗外一片碧云天。
书房里一片死寂,我剧烈地喘息着,发不出声音。
我以为苏奕安了解我也不过泛泛耳,不料他知我已是透彻。
而我呢?我只知他抱负,如今看来,这“抱负”忽然变了味儿,不是我想得那样。被他看穿,我杵在他身后颤抖得如同风中的秋叶。
果然,不给我多想,他继续道,“我知你早想与牡丹还魂却迟迟没有动手。如同她如今被你关在医馆里,你仍是好生待着她。那是缘于你想看她与谁密谋着要害你。大抵你也不清楚,你不愿意尽早还魂,是担心换回肉身,害你的人更会趋之若鹜。你只想着你会招架不住,却未曾想过我对你的爱护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他忽然转身,声音悲怆。
我闻言倒退几步,第一次觉得苏奕安可怖。他读人的能力超过我读自己。
我看着他,忽然泪流满面,“对不住……”
他见状叹口气,走过来,紧紧抱住我,“我知你自幼失母,你父亲的所作所为让你对世间的人情都有些冷漠。你从来不会想要向人求助,即使你需要一杯水,这杯水就在我手中,你也会选择亲自走向我,从我手中拿走,而不是让我递给你。可是夙儿,我好爱你,我想弥补你心里的伤痕,让你可以无忧,让我也欢喜。”我愈发啜泣得厉害,他垂首吻走我的泪,脉脉道,“你不是要嫁给我么?那就把一切交与我。也许你担心誉尹,可我多年与他交手,他也未曾占过我甚么便宜。待你换回肉身,我处理完朝中之事,我带你去游历天下,你看如何?”
我不知该说些甚么,也或是我吃惊到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将眼泪都擦在了他的衣襟上。
夏风吹进屋内,有些热意。苏奕安的衣料薄凉,他耐心地顺着我背,不停地唤着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如同春日里雨后的春笋在我心里飞快拔芽,我的心里很快成了一片竹林,郁郁葱葱。
奕安,其实我何尝不是?何尝不是想保护你,和你游历天下。
“你看你,眼睛都红了。”他轻轻地抚着我的眼角。
我闭眼,轻轻吻住他的下巴。他轻哼一声,唇瓣含住我的口,舌头扫过我的唇,进而与我的唇舌痴缠……
苏奕安的怀抱,多么令人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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