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慢些走哎

　　之前坐马车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玄武大街这么长，走也走不到尽头。在牛大叔的车子上歇了会儿，返过乏来，两只脚在靴子里热热地发胀，还有些肿痛的感觉，又麻又痒，肯定是起了水泡了。
　　身上一文钱也无，唯一值些银两的首饰赔了人家的鸡窝。空气冰凉，小柔抹了抹额头的汗，苦巴巴地看着身上裂了好长几道口子的裙子和脚下被蹭破的鹿皮小靴，要是能雇辆马车就好了。
　　其实脖子上还挂着一件裴行远送的小玉鹿，成色上好，雕工一流，可小柔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拿它去换马车坐。
　　钱到用时方很少，早知如此，真该学学小路子。
　　路公公换了几张大码的银票，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以备不时只需。
　　而很久很久之后，事实雄辩地证明，路公公这一招是多么的未雨绸缪。

　　小柔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精疲力竭地爬到裴府大门口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玉壶光转，银盘皎洁，清清冷冷挂在中天。
　　一想到马上就有热气腾腾的茶水和温暖的被窝，小柔顿时长了几分力气，整个人纸片一样贴到朱色的大门上，抬起冻得通红的小手，用尽最后的三分力气，拍响铜兽门环。
　　谁料大门未关，小柔整个人趴在门上，稍一用力，门便被推开。一阵冷风吹起，高高悬挂在门梁上的两条白纱轻轻飘起，蒙在小柔带着薄汗的脸上。
　　小柔将将稳住脚步，无奈而莫名地把一团白布扒拉开，面前站着一脸活见了鬼的门房小厮。
　　“少少少夫人您回来啦——”
　　“是啊，回来啦。”
　　“您您您您您不是来找小人的吧——”
　　“不是啊，我回来找你干嘛。”
　　小厮活见了鬼的脸上露出一丝堪称庆幸的神色。
　　“我回家来住了，不住宫里了。”
　　小柔正朝空荡荡的院落里打量，良久没有听到小厮的回话。转过头一看，人已经直勾勾地晕倒在了地上。

　　碧云坐在落松院的常青树下，面前点着一堆火，一把纸钱在手里捏得皱巴巴，有一张没一张地往火里扔。旁边是呼哧呼哧对火堆很好奇却又不敢往前，满府唯二的甩着大尾巴天真无忧奔的两只，奶牛伸出一只白色的小蹄子，小心翼翼地触碰溅起的火星，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体验。
　　少爷一直醉到现在都没有醒，整个人失去了精气一般死气沉沉。老爷和夫人劝也劝不动，好像回到了几年之前，甚至比那时候还要颓唐。傍晚的时候，碧云仿佛看到陆若雪端着碗什么东西走了进去。
　　可少夫人都去了，她一个下人理会这些做什么。
　　也就是老爷夫人心软，要是换了她，对这种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又贪慕虚荣的女人，当着她的面把裴府大门关上都算是客气的。
　　碧云决定离开裴府。虽然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也不知道除了做丫头，自己还有没有其他的专长，可是她就是觉得，她不再愿意做回那种看主子眼色猜夫人心思谨小慎微的丫头了，她喜欢种草药，喜欢遛狗，喜欢满大街地晃荡着寻摸好吃的，喜欢叉着腰数落大半上午还窝在被子里的少夫人。
　　碧云细细地回想着，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滴到了手里的纸钱上。

　　纸钱被人从手里分了一半过去。火堆旁出现了一片脏兮兮的裙边。
　　碧云只当是厨房的烧火丫头，屁股挪了挪，抹了抹眼泪，给旁边的人让出点地方：“后头都忙完了？”
　　后头？忙什么？
　　“我不知道啊。”
　　……
　　这声音——碧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席地而坐一身风尘仆仆的人，花花和奶牛已经一前一后扑了上去，争着往小柔怀里钻。花花占了下风，没有抢到好位置，焦急地在原地转圈圈，趴在奶牛的后背上，抻长了脖子讨摸摸。
　　“少夫人？”
　　“是啊，很意外吧，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跑出来的，好饿哦。”
　　“您花了好大的力气——从哪里跑出来的？”
　　“地底下。”小柔耸了耸肩，轻松地回答，就着火堆烤了烤手，开始揉搓酸痛的脚丫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地底下——您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未了的心愿？不要太多啊！比如说现在，就好想吃东西，还想洗个舒舒服服的澡，美美睡上一觉，如果你不来吵我那就更好啦——现在天色不早了吧，你怎么穿这么单薄坐在院子里，不冷的吗？”
　　小柔拢了拢衣服，碧云这才看到地下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影子，暗舒一口气之后，心中全都涨满了喜悦，把惊讶和好奇都盖过了的喜悦。

　　“您，您没有死啊！”
　　脑袋上挨了结结实实一记爆栗子，碧云满脸傻笑地揉了揉额头，看着小柔不讲话，就像花花看到了驴肉包子一样充满了喜爱。
　　“你家少夫人命大，战场那种地方还轻易交代不了。”小柔拍拍身后的土，抬脚就要往房里走，“碧云，你去帮我弄一桶洗澡水，再拿点吃的来，嗯，不挑是什么吃的，多弄一些来便是。真是，西征路上都熬过来了，到了锦衣玉食的皇宫大内却闹出这么一出。”
　　碧云直觉有些不对，反应过来要阻拦的时候，小柔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房门里。

　　内室一片凌乱，衣服从外到里，铺得满地是。
　　那张熟悉的床上，两个赤裸的人影紧紧相拥。裴行远仿佛是溺水的人，带着绝望和沦陷，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揪着若雪的一缕青丝，双眼紧闭，口中喃喃。
　　小柔满脸的欢欣雀跃马上就僵住了。
　　碧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来，一瞧眼前这架势，嘴里直念“完了完了”。这一天，活过来死过去，又活过来，又要死过去，还不如给个痛快呢。
　　地上的袍子还是裴行远翻进棠梨宫去看她时穿的那一件。此时暧昧地盖在一件枚红色的中衣上面，旁边是断成两截的玉像。
　　她央求了好久而裴行远说要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尊玉像。
　　被从中间拦腰摔断。

　　小柔胃里一阵翻腾，被白水泡开的干饼子在肚中酸酸地发胀，头一阵晕眩，蹲在地上哇哇呕吐起来。
　　碧云手忙脚乱地上去扶，小柔要抓碧云的手没抓到，凌乱间带倒了桌子，屋子里发出一声巨响。
　　床上两人齐齐往下看过来。
　　神志恍惚的裴行远顿时惊醒。
　　小柔刚刚明明是在他的梦里出现，娇羞地笑着，朝他跑过来，此时为什么又出现在房间里？
　　裴行远伸出手去，想把小柔先扶起来，身子一动，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裤。
　　陆若雪□□地倚在他身上。
　　小柔虚弱的坐在地上，裴行远从来没有从她眼睛里看到像此时一样的神情。那种神情是清清楚楚地写着厌恶。

　　裴行远的脸色煞白，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上天终于听到了他的祷告，把他的小柔还回来了？
　　可眼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和若雪怎么会……
　　“小柔，小柔”，裴行远踉跄着，跌跌撞撞扑过来，险些摔倒在地上，然而就在他要梦寐以求的人揉进怀里的时候，小柔侧着身微微一躲，避开了他的触碰。
　　“小柔，柔柔，我……”
　　小柔沉沉看了一眼地上碎成两半的玉象，用力擦了擦眼里的泪，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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