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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第二天清晨,棠梨比往日起得稍迟,睁眼看见朝阳洒在客栈的靛蓝老花布床幔上,能听见窗外传来早市上的各种吆喝声,门外走廊上有脚步来往,楼下厅堂里有客栈的伙计在拉长声音唱着菜名,各种早点的香气透着门缝溜进来。
棠梨睡觉时只除了外袍与鞋袜,她很快披衣而起,洗漱整理完毕,拎着自己的东西推开房门下了楼。
虽然早市上各色早点十分吸引人,但为了节省时间,棠梨只在客栈吃了碗清汤面,然后向掌柜询问附近是否有可靠的官牙。
垄州商业繁茂,流动人口比大汤别的郡县都要多,外乡人买不起房子的一般都是赁租房子来住,因此做牙行的人很多,为了规范市场,牙人都要到官府登记,并缴纳一笔费用拿到官府放发的牙帖才可行商。
开店做买卖的人都讲究个和气生财,掌柜没有因为她一付乡下穷小子的模样就轻慢对待,何况也没有穷小子会舍得住上房的,掌柜很是热情地向他推荐了一个相熟的官牙,还让一个伙计引她前去。
那位牙人就在东市附近,一大早就有生意上门自然很是欣喜,忙将人请进铺子。
他看了一眼棠梨背上的小包袱和腰间的剑,站在柜台后方,带着生意人的笑容,揖手问道:“小公子是需要赁房还是买宅?”
“我想要赁间宅子。”棠梨道。
棠梨心里其实一直有种无法安定下来的感觉,世事难料,她此刻在这儿,谁知道下一刻会在哪儿呢?与其花大价钱买座宅子,不如还是租吧。
“好的好的,公子请稍候。”牙人让店里的学徒去拿簿子,回身笑眯眯地问:“敢问公子贵姓?”
“我姓棠,名梨。”
“哦,唐公子。”牙人冲棠梨作了个揖,接过学徒递过来的簿子,按在柜面上,问道:“请问唐公子是要赁官房,还是赁私宅?”
棠梨好奇地问:“官房与私宅有何区别?”
牙人道:“官房嘛,就是交租给官府,唐公子若想租公房,鄙人可以带唐公子去官府的店宅务处理一切租房事务,租房时的一切文书都不需唐公子操心,只需给本牙行一点中介佣金就行,不过每月月底需得唐公子自行去店宅务交租,也最好不要逾期太久,否则不但官房收回,还会被衙役抓起来杖责。”
说到这儿,牙人见棠梨一脸惊讶,又笑道:“唐公子莫要被吓到,虽然官府对逾期欠租会有惩处,但相对的,若有屋顶漏雨院墙坍塌等大小事务,官府也会着人维修。”
棠梨问:“那私宅呢?”
“至于私宅嘛,就是交租给房主,每月会有人上门收租,房主大多是本地门阀世家,还有的就是家中有一两间闲房的人家委托我们牙行寻找租户,剩下的就是寺庙里的闲房出租,端看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宅子和喜欢住在哪儿了。”
棠梨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请先生帮我寻一处一进的宅院,不拘官房或私宅,清静些即可。”
“先生二字可不敢当,鄙人姓宋,唐公子称我宋牙人就好。”宋牙人被捧了一句心情大好,翻开簿子看了看,道:“本牙行手上有几座一进的宅子,价格从每月一百五十文到两贯不等,主要跟宅子的位置、大小有关,唐公子要看离哪里近的宅子?”
棠梨想了想,以后她也许会到漕运码头上扛包,于是道:“便宜点儿的,最好离漕运码头近些。”师父给她的银票数额不小,但她可不敢大手大脚。
宋牙人看了看棠梨瘦弱的小身板儿,忍不住提醒道:“要离漕运码头近的话,那就是东市后边了,不瞒唐公子,那边虽然便宜,但住的都是些外来的苦力,鱼龙混杂,还不如大杂院安全,你这样的小公子可不合适住在那儿。”
“那大杂院呢?”棠梨是个听从劝告的人,她可不会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就自大地明知有危险还往前凑。
宋牙人道:“大杂院没有一进的宅院,都是共用一个院子,但每月只要五十文的租金。”
棠梨心想那可不成,没有独立的院子就表示没有独立的净房,也不可能有浴室,于是摇头道:“一定得有独立的宅院。”
宋牙人便道:“如果唐公子不介意多花些银钱,也不介意离漕运码头远些的话,倒是有几处闲宅可以看看,都是一进的院子。”
“在哪儿?”
“在北城区,那边靠近荣家本宅,荣家是我们垄州最大的世家,即便在整个大汤也排得上号,那一片都是荣家的产业,荣家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北区的宅子虽然比东区要贵,但治安有保证,宵小之辈轻易不敢在荣家的地界犯事,环境自然是没得说的。”
宋牙人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向客人多做一些介绍,想着棠梨这样的乡下少年肯定住不起北区的宅子,最后还是会去住大杂院的,却见棠梨点了点头,道:“好。”
宋牙人提醒道:“那些宅子每月都要三百文的租金,唐公子真要去住?”
棠梨犹豫了一下,权衡了一番利弊,还是点了点头。
宋牙人道:“若唐公子真有心要去看看北区的宅子,可以先交十二个铜板的跑腿费,然后随鄙人一起过去,趁着日头尚早还可以多看几间,若唐公子都没有满意的,回来后跑腿费退回一半,若唐公子有看中的,这十二个铜板就在佣金里扣除,如何?”
棠梨表示同意,宋牙人便跟店里的学徒吩咐几句,带着她去北城。
北城的环境果然要比东区好得多,东城区四邻局塞,民房嘈杂拥挤,而北区多是独门独户的宅院。
宋牙人先带棠梨去见了荣家负责赁宅事务的管事,得到他的允许后,由一个小厮带着他们去看闲宅。
宋牙人口齿伶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十分详尽地介绍了各处闲宅的优点与价格,棠梨很少跟这样话多的人相处,面上带着腼腆温和的笑,实则脑子里已经开始听得打结,好在这几个一进的宅院都大同小异,价钱也一样,是荣家特意建来租赁给他人居住的,用不着花心思去分出高下。
此时他们正在一座一进的院子里,正前方是一间正房两间耳室,左右两边各一间厢房,庭院里有一口水井,还有一棵不高不矮的木樨树,尚不到花期只有满树浓翠欲滴的绿叶,庭院的角落摆放着几个前主人留下的花盆。
棠梨看见花盆里种的不是花,而是葱与紫苏,不由得笑了,对牙人道:“就这个院子吧。”
见棠梨做了决定,宋牙人露出更加实心实意的笑容,道:“唐公子真有眼光,这间宅子坐北朝南,格局畅亮,环境幽静,平时门前也少有人打扰,实在是上佳之选。”
棠梨笑着点头,心道:也就是偏僻么。
宋牙人又道:“唐公子的路引可有在身上带着?不如现在就去府衙问帐,定下这宅子的契本吧。”
棠梨的笑容凝在脸上:路引?那是什么?
她将问题一问,宋牙人与荣家小厮都愣了。
宋牙人急道:“就是户籍所在的官府给唐公子的身份文书……公子莫非没有?那公子怎么进的城?”
棠梨一脸茫然,道:“就……直接走进来的啊。”
看见棠梨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宋牙人的脸一下子白了,没有路引的人除了奴籍就是流寇,奴籍不能置产,没有主家的特许文书哪也去不得,否则会被当成逃奴抓起来,能送回主家的就送回去,主家不要了的话就交由官府再次发卖,流寇更是要抓起来治罪,将人漏放进城的守城兵士也逃不了责罚。
宋牙人看着棠梨瘦弱的小身板,心道不像流寇,应该是奴籍。
唉……只能报官了,好好一桩生意就这么黄了。宋牙人正要自认倒霉,却见棠梨似是想到什么,道了一声“稍等”,然后拿下背上的包袱,从里边掏出一只青色的锦袋。
宋牙人眼尖,看出那只锦袋用料上等,系绳两端的玉珠也是晶莹润泽水色极好,不像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正暗自纳闷这乡下少年哪来如此华贵的锦袋,又见棠梨扯开束口的系绳从锦袋里拿出几张折着的纸来。
宋牙人看出是几张银票,不由得暗自咋舌,暗道这位小爷真是看不出来有如此的财大气粗。
棠梨自己也愣了,迅速将银票塞回锦袋,再仔细地往锦袋内看了看,发现除了银票外还有一张式样不同的写满字的纸,她将那张纸拿出来时又瞥见锦袋底下还滚着十几颗小金珠,心里又是一惊,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被她摸出来。
棠梨展开那张纸看了一眼,递给宋牙人,问道:“是这个吗?”
宋牙人早已看见纸上露出一角的红色印泥,忙接过来查看,而后松了一口气,用袖口抹了抹额角溢出的汗,笑道:“是了,是路引。”又苦笑着抱怨,“唐公子真是顽皮,怎好跟我开这种玩笑,方才真是吓到我了。”
棠梨也松了一口气,连忙道歉。
这实在怪不得她,师父向来不靠谱,没教过这些,苏慈给她锦袋时也只说是进城时用得着,别的一句也没多说,她那点子经验还是马车夫福顺在路上教的,但福顺也没想到她连路引这种常识也不懂。
苏慈不止是帮她弄了份身份为男子的路引,锦袋里还放了那么多银票与金珠,却一句没提,就不怕她一个不小心当众露财招来贼人吗?
想起之前已经遭过一次抢劫,棠梨不由得庆幸将包袱追回来了。
宋牙人看完路引,将其折好递回给棠梨,笑道:“原来公子的姓是棠梨花的棠,真是少见的姓。”
棠梨笑笑不置可否,接过路引收到锦袋里,系好锦袋的绳结放回了包袱。
宋牙人带着棠梨又找了一次荣家负责租赁事务的管事,管事收了定金,写了一份凭证文书按上章印交给陪同看宅的小厮,仍让他陪同棠梨和苏牙人前去垄州的府衙。
垄州的府衙处于整个垄州城的中心位置,三人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宋牙人熟门熟路地找到负责问帐的官吏,递交路引,登记户籍迁移,书写宅子的租赁契本,交付银钱,将白契盖章成为红契,取得契本,缴纳契税,缴纳印花税……不同的文书还要找不同的官吏,比如户籍与契本就是分属不同的官吏管辖,写白契文书的官吏与给白契盖章将之变为红契的官吏也不是同一人,各个官吏的级别也稍有不同……
一通流程走完已过去了好久,中途还因为官吏们轮流用午膳又等了一阵,等到办完全部事宜,棠梨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宋牙人办好了一桩买卖倒是精神头很好,怀里揣着新得的佣金,喜孜孜地将契本交到棠梨手上,先说了几句吉利话,又道:“价值契本,一本遗缺,并交割。”
棠梨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房契,看着手上那张薄薄的契本,有些不真实感,不由得问了一句,“这样就都处理完了?”
宋牙人笑着点点头,脸上每条褶子都写满了轻松,道:“棠公子与我是货银两讫了,往后只需每月月底向今天那位荣家管事交付租金即可,莫要忘记拿好收据,且收据上也都要盖了章子才能作数哦。”
棠梨笑了,宋牙人实在是位尽心尽责的商人,于是对他揖手道谢。
宋牙人回了一礼。
三人走出府衙大门,宋牙人道:“鄙人能为棠公子处理的事都处理完了,在此先预祝棠公子乔迁新禧了,往后若还有用得着的地方,欢迎再来鄙人的牙行,鄙人还要回去照顾店里的生意,就不多陪了,先行一步。”
宋牙人与棠梨道别,又与荣家小厮道别,而后大步离开。
荣家小厮问道:“棠公子可需要准备一下,现在就搬去您的宅子?”
棠梨对这句“您的宅子”颇感觉新鲜,她指了指背上的包袱,笑道:“我全部身家都在这儿了,不需要准备什么,不过宅子里连一床被褥都没有,还要先去集市上买些日常物品才行。”
荣家小厮热情地道:“棠公子要买什么?不管是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是床铺被褥,我们荣家的铺子里都有,不如我带您去铺子里看看?”
棠梨微微有些吃惊,垄州还真是商业氛围深厚,连个小厮都会替自己的主家拉生意。
见棠梨似是心动,荣家小厮又再接再厉地道:“棠公子放心,荣家铺子里卖的东西绝对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而且在荣家的铺子里买了东西,大件的都不需棠公子您动手,杂役们自会帮您送回家去。”
虽然棠梨力气够大用不着别人帮忙搬重物,不过荣家铺子有这个服务倒是方便。
此时天色已不早,在市集上走来走去寻找要买的东西很费时间,说不定还没买完店家就要打烊了,还不如现在有个引路人,于是棠梨就随着荣家小厮去了。
等棠梨买完东西早已是晚霞漫天,任她体质再好,忙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但她还是打扫了一遍屋子,将荣家杂役帮着搬回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
她没忘记买回一个大浴桶,厨房里还剩了一些上一位租户用剩的柴火,洗澡水烧好时柴火也正好用完,这儿可不是山上,城里的柴火也是要买的。
棠梨栓好院门与房门,关好窗户插上插捎,把自己泡在浴桶里痛快地洗了个澡,磨蹭了好久直到水有些凉了才心满意足起身。
不等长发全部干透,棠梨就用干净的布巾包住头发睡到了床上。
枕头被褥都是新的,晒得松松软软的新棉絮闻着十分舒服,胸部不再被束住,喘气都顺畅了些,宅院里只有她一人,也不用顾忌睡相。
至于那个暗中监视她的人,不管目的是什么,只要不出手棠梨就决定先无视,她也不怕被对方发现自己是女人,如果此人长期监视她,迟早都会察觉的,至少目前她还没有察觉到明显的杀意。
棠梨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夜色沉沉,上弦月在院中洒下清辉,一道修长劲健的身影越过院墙,落地无声,只一个挪步就到了右厢房的窗户下,那儿正是棠梨的卧室。
来人将手按在窗户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窗户的插捎就缩了回去,再轻轻一推窗,一个闪身就翻进屋内。
自苏庄遇袭之后,棠梨就变得十分警觉,来人落在院子里时她就已经醒了,只闭着眼继续装作熟睡。
来人走到床前望着棠梨,看了一阵,黑暗中的眼晴似闪过一抹流光。
他弯腰将手伸到了棠梨的面颊上方,将要碰上时又停住了,见她没有反应,便作出一个要捏脸蛋的手势,胸膛微震无声地笑了一下,而后直起身仍由原路翻出屋外,轻轻轻合上窗户,将手指在窗棱上一磕,插捎再次插了回去。
来人站在院中,抬起头将目光定在某一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身形一闪,人已朝那处跃了过去。
棠梨睁开眼,困惑地望向洒入月光的窗格,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已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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