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自传

　　“陛下，许大人在书房外求见。”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将我早不知漂到何处的思绪拉回到了午后的御书房。

　　“许大人？”我坐在书桌边，侧头微愣。

　　斯年颔首轻声道：“正是太子太傅，许言，许大人。”

　　“哦”我恍有所悟，“宣。”

　　“是”斯年微一欠身，走了开去。

　　我下意识地便起身，绕到了书桌前站定。

　　片刻，屏风后静静地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即便布衣青衫也掩不住的气宇芳华，正是我记忆中那金瓦红墙里最质朴的存在。

　　“微臣许言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对我施以最规矩的君臣之礼，伏身跪拜。

　　他的声音干净，清朗，一如他的人品。

　　我心虚了，即便在含元殿上面对文武百官朝拜的时候，我也不曾如此刻这般心虚。更何况，此刻我梳得极为光滑的发髻之上，只佩戴着寻常宴居时的白玉束髻小冠，不似黄金冕前有悬垂的玉藻遮掩面庞。

　　“平身。”我稳住心神，看着眼前的男人轻缓却利落地起身。

　　我飞快地垂下眼帘，稳稳向后退了一步，双手相叠横于额前，缓缓倾身。

　　“学生见过老师。”

　　如今在外朝，我与许言是君臣，但在书房，除却君臣，我们更先是师徒。我和瑾，五岁起一同上太子书房，启蒙恩师便是许言，即便那时他才年仅十五。

　　许言，字“允之”，隆庆二十年父皇钦点的状元郎，贵为当朝太傅长子，论出身论才华论品性，当年这太子太傅之位都非他莫属。

　　父皇曾笑颜：“一百个老学儒一万卷书放在太子书房，也抵不过一个许允之。要镇得住瑾和瑜那两个小魔头，先得许允之那般姿容风度，方能叫他们心服口服，再谈传道授业解惑。”

　　一个繁华帝国养尊处优的王子和公主，对于美的认知和追求，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严苛和疯狂。然而即便如此，当陶瓷娃娃似的一双金童玉女，横眉竖眼地在太子书房的榻子上抱掐作一团的时候，在许言拎着袍摆从容跨进书房的那一瞬间，空气中那淡淡的陈旧书卷气味瞬间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玉兰的清新，和他朴素布衣上无端晕着的柔光。

　　我和瑾几乎同时呆楞住了，停止了扯打，木偶一般乖乖从榻子上爬了下来。站定，小手相叠横于额前，缓缓倾身，稚嫩的声音如出一人。

　　“学生见过老师。”

　　玉兰的清香拂过鼻尖，小臂隔着层层华服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轻轻托起。

　　“陛下请起。”清朗地声音响起，却不再是最初的记忆里那少年的青涩嗓音。

　　十年了。

　　我回过神，立起身，放下手臂，转身缓缓步回案后，在龙椅上坐定，已然收拾好了心境。

　　“老师今日何事见朕？”我的语气诚恳，但带着君王的疏离。

　　许言忽然上前一步，撩起袍摆，直直跪了下来。

　　“微臣有罪。”许言颔首道。

　　我并不诧异，平静地问：“老师何罪之有？”

　　许言伏身，道：“永安之乱，勤王不利之罪。”

　　虽然早有准备，然而这句话还是如利刃一般，刺在了我的心尖上。

　　永安之乱，燕王一党造反，是世人皆知的。燕王何以忽然如此胆大猖狂，只因一人而起，此人便是在永安之乱前刚刚请辞的当朝太傅许世卿，正是许言的父亲。

　　我父皇薨逝不久，太子还未及登基，此时三公之首的许太傅忽然告老还乡，政治意图昭然若揭，便是默许了这一场皇权争夺，纵容了燕王的一次大胆的尝试。

　　尽管许太傅并未鼎立相助于燕王，燕王也并未窃国成功，然而他对于燕王的纵容甚至默许，间接导致了帝国的一次政治和军事动荡，以及我赵氏皇族的几条血脉的凋零。皇兄，驸马，燕王一族，都成了这次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我赵瑜又何尝不是，年轻的帝国公主，在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中，冒死女作男装，被迫站上了权利的巅峰，战战兢兢地力图挽救赵氏江山于动荡。

　　“老师，”我心平气和地开口，“此处没有外人，朕也不说场面话。说朕不恨许太傅，不可能。”

　　许言闻言，身子伏地更低了。

　　“然而这勤王不利之罪，却是朕无法降予令尊的罪名。令尊卸职在先，燕王造反在后，试问，他又何以勤王？老谋深算如他老人家，又怎会不给自己留后路。若朕能想到的，令尊定然早就想过了，您说呢？”

　　许言仍旧伏跪在地，闷声道：“微臣愿代父受过。”

　　“呵”我哼笑出声，轻靠上椅背，道，“这罪名就更轮不到老师您了。当日在永安，勤王之师以太子党赶来得最为迅速，这背后能如此果断纠集一众的，除了老师您，朕想不出第二人。依朕看来，您对政局的敏锐感官和前瞻的能力，绝不亚于令尊。只可惜这么多年一直被拌在了太子书房，未得到外朝施展拳脚。”

　　“微臣惶恐。”许言再伏身。

　　“老师请起吧。”我早已看不下去那样一个高洁潇洒的人这般匍伏于我身前。

　　比起他，其实我更不知所措。

　　我斜倚上扶手，一手撑着额头，遮住眼帘，倾听着他站起身时的衣衫窸窣声。

　　“朕不但不会降罪于您，还要升您的官，加您的禄。朕做了十五年的太子，您做了十年的太子太傅，如今朕做了皇帝，您也该升做太傅了。”

　　“陛下您”

　　“不要以为朕这是宽宏大量，”我打断他继续说道，“令尊留下的烂摊子，自然该由您替他收拾。从今天起，请您收起在御书房的那套为人师表，用上您这么些年耳濡目染的一切政治手段，保我皇位，护我赵氏江山。”

　　“陛下”

　　“朕不降罪于许家，但令尊的过失朝堂上人人心知肚明。您今后虽然位列三公之首，但必定举步维艰，您的每一个政治主张或者决策，都一定会被挑剔地检视。满朝文武，只有您的私心是不会被容忍的，您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以我赵瑾和我赵氏帝国的利益为宗旨。您说要代父受过，那么朕觉得，这将是对您最大的惩罚。”

　　许言沉默了。

　　“当然，老师您也可以拒绝，但朕就不能保证许氏一族的太平营生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朕是君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例子，恐怕您比朕知道得还要多吧。”

　　“微臣领旨，谢陛下恩典。”许言又是俐落地一跪，伏身叩拜，在我的身前，叫人心碎的果断，坚决。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缓步踱至许言身旁，弯身扶他起身。

　　“老师也不必太过忧心将来，只要您为国为民，朕也自会”

　　“陛下！”许言出乎意料地居然打断了我的话。

　　“如陛下所言，此处没有外人，陛下大可不必对微臣威逼利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微臣遵旨也并非贪生怕死，更无关家族兴旺。”

　　“哦？”我莞尔一笑，负手踱至窗边，望向远处含元殿金光闪耀的飞檐，“那老师还真是忧国忧民的典范。”

　　“忧国忧民谈不上。上山下海，如今微臣只愿为一人分忧解难。”身后传来许言清朗的声音。

　　“您这么说就矫情了。”我哼笑一身，并未转身，“除非此人不是朕？那是谁？”

　　“此人，正是微臣的门生，唤作‘管彤’。”许言平静地说，“她的忧思，为师自当竭力为她分担。”

　　许言如今二十有五，任太子太傅的十年里，只有过两个门生。太子赵瑾，表字“澄泓”；公主赵瑜，小字，“管彤”。

　　我没有转身，背对着他，倚窗而笑。瞒天过海，却独独叫他一眼看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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