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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
登基大典在清晨的薄雾与城周古寺的钟声中,按步就班地完成了。
光裕元年,新皇即位,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朝野之中,群臣上下,似乎也并未因为刚刚失去一位帝国公主而悲恸。大家更关心的,是随着新皇登基而即将发生的,必然的政局与人事变动。
龙椅上的我,作为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必须是褒奖助我登上这皇位的勤王之师,加赐军饷,一干将领左迁。再者判罚燕王一党,肃清余孽种种。以示天子赏罚分明,笼络人心,巩固皇权。
然而作为“已故”公主的“兄长”,在接受群臣万民朝贺之余,我却无法不去安抚那些其实与我一样悲痛着的人。
“常大人,还望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朕初登大宝,朝政还需您一臂之力,尽力扶持才是。”我努力稳住因为哀痛而略显颤抖的声音,看向列于右侧群臣之首的那个人。
右相中书令常拓海面色憔悴,在不久前的永安之乱中痛失儿子儿媳的他,短短半月竟白了头发,根根如银针一样扎在我的心尖儿上。
常拓海的儿子,名“凌”,字“雅醇”。外祖父是北郡第一城玉陵城主,常凌少时便因丰神俊朗才华横溢被冠以“玉陵第一君”的美名。十八岁奉旨入京,册封驸马。
常凌,是元禧公主的驸马。
我赵瑜在永安之乱中,不仅失去了哥哥赵瑾,也失去了,我的夫君常凌。
“老臣定竭尽所能辅佐陛下,”常拓海蹒跚跪下,已显老态,“也望陛下节哀,保重龙体,以慰元禧公主及犬子在天之灵。”
我看见他踉跄跪下的身影,几欲冲下去扶他,然而忍住了。我的公公当然不知道,此刻金銮殿龙椅上坐着的新帝,正是他的儿媳。
我侧头使了个眼色,身旁太监总管何嵘立刻走上殿前,展开手中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永安之乱,驸马常凌,勤王救驾,大义可嘉,潜德宜表,功在社稷。兹追敕镇国公,嘉其冠荣,准葬皇陵,永锡天宠。德之在人,亲者父母均也。故特敇其父中书令常拓海辅国公,敇其母常李氏忠义夫人,嘉其丕绩,以洽朕意。钦哉。”
“老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常拓海伏身叩拜,老泪纵横。
常凌入葬皇陵的那一天,作为天子的我,破例也一同摆架随灵柩前往城郊皇陵。世人皆叹新帝重仁义知恩情,我却在心底里苦笑。夫君下葬,妾身暂无法以身相殉,唯有扶灵相伴,送君最后一程。
地下皇陵开启,驸马的灵柩,在僧人的一片庄严吟诵声中,被送至专门的墓室,紧邻着“元禧公主”的墓室。
仪式过后,众人离开皇陵,我借口要前去祭奠公主,仅带着贴身侍从斯年留了下来,吩咐其他侍卫仅在地下皇陵的入口处待命。
待闲杂人等都拜退了,我才转身问斯年:“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斯年卸下身上包袱,略显犹豫地解了开来。
我走上前,揭开包袱,俐落地展开里面的孝服,迅速地穿戴整齐,未需斯年帮忙。毕竟,我这是第三次披麻戴孝了。第一次是五年前为母后,第二次是一个月前为父皇。我同瑾身披孝服,都是一同跪在那群臣之首,万民之上。
然而这一次,我甚至无法光明正大地为瑾,为常凌,披上那身孝服。
“常凌”我直呼他的名讳。成婚一年有余,即便在我们最亲密旖旎的时候,我也还是喜欢如此叫他。
然而如今,却再也听不见他清泉一般的声音唤我“瑜儿”。离开了水,鱼儿哪得再欢腾呢。
“瑜儿此刻没有话要对你说了,因为今天瑜儿把心也葬在此处了。”我抚摸着棺盖,平静地说道。
垂手,转身。
穿过一道石门,走进了瑾的墓室。镶金的棺木,通身凿刻着悼念元禧公主的祭文。
“瑾,我来了。”一身素缟的我,在棺前缓缓跪了下来。
“我把常凌也接来了,他自是带了那盘‘望臣莫急’,以后有他同你一道品酒下棋,你可欢喜?你不是总说‘得棋道者,莫若君子雅醇。’”
“你还说过,‘雅醇之棋,即便楚河汉界,也香萦两岸’。如今小妹不孝,令兄屈居于此,但今有常凌作陪,也不至于辱没了你君子之风。”
“你看,”我转身拉过身后的斯年,对着棺木道,“斯年也来看你了,他也想留下来陪你,可我还需要留他在身边。”
“瑾,你深知常凌是我此生挚爱,如今我无法同他相伴黄泉,只为替你保赵氏江山。那么斯年便要替你护我周全,如此这般,才算公平。”
身旁的斯年,缓缓跪地,朝着瑾的棺木伏身一拜,久久不起。
我默默地转身离去,把那一室的哀愁涌动独留给那一双相爱的人。
太子赵瑾的断袖之癖,是皇宫禁苑最隐讳的秘密之一。太子东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是不被允许踏入太子寝室半步的。唯一可以来去自如的,只有肩负着太子安危重任的贴身侍卫斯年,外人只道太子洁癖也,却万不敢作其它猜测。
瑾在我的面前,却从不掩饰对斯年的喜爱。我们三人自小几乎形影不离,我早已将斯年当作半个哥哥一样。与略显张狂自负的瑾比起来,斯年的性子过于温柔淡然,对瑾的侍俸又体贴入微,总会让人忘记他自小师承武卫大将军,是奉职北衙禁军的一等侍卫,他劲瘦的腰间藏着几乎永不离身的软剑。
夜凉如水,我在帐内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太液池畔,含凉殿内的龙床比东宫太子寝殿的还要宽大,让我无所适从,不知如何自处。
未出阁的时候,多少个清冷的夜晚,我从东宫的西厢醒来,下了床,穿过寂静的大殿,来到东厢,爬上那张宽大的床,钻进瑾的被窝,与他相偎而眠,如同我们在母后腹中一同度过的那十个月。
十四岁嫁予常凌以后,我几乎没有独自就寝过,夜夜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睡得香甜,一觉天明,极少再像这样半夜醒来了。
挑了帐,裹着锦被翻身下床,赤裸的双脚惦着脚尖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轻轻绕过龙床外侧的屏风。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一张五尺来宽的榻子上,侧卧着的人许是浅眠,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夜凉,跟你挤挤成么?”我细语轻声,毫无一点帝王气势。
斯年没有说话,往榻子里挪了挪,掀开了被角。
我撂开身上冰凉的锦被,迅速钻上榻子,背对着他,乖乖躺好。
斯年伸手替我掖好被子,我打了个哆嗦,往后挪了挪,贴上他温暖的胸膛。
他迟疑了一下,终是隔着被子揽住我的腰,往自己怀里捞了捞。
斯年,原谅我这和瑾如此相像的容颜吧。折磨也好,慰籍也罢,你都得受着。
我把心埋在了京郊皇陵,但这躯体,在这寒凉的夜里,终究需要些温暖。
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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