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鞘

　　元宵节刚过，荀南山山顶覆盖的点点白雪还没融化时，山下小路边枯黄的野草已经冒出了一点点令人赏心悦目的新绿。
　　大人们在埋怨休假时间太短，又要上班了；孩子们更是一边埋怨年夜饭的剩菜还没吃得完，寒假作业还没来得及做，懒觉还没睡过瘾，一边却不得不喳喳呼呼，点灯熬夜地抄着寒假作业。

　　二月十八号，是初中开学的日子。
　　青岗学校位于比邻荀南山，却比荀南山矮了足足约千多米的青岗山顶。由青岗小学部、初中部和高中部组成，是恩施市旺镇第一学校。
　　这天，放纵了寒假一个月的学生们经过早上报名以及开学仪式后，再次跟下狱一般，磨皮擦痒地坐在了教室里，等待自己的班主任“驾临”，开个小班会，然后发这一学期的新书，开始新一学期的折腾。
　　行智楼是青岗初中部学院区的教学楼，与小学部学院区的育仁楼和高中部学院区的守信楼一样的格局，楼高六层，每一层有六间教室，也就是六个班级。
　　行智楼的第一二层是初一年级的教室，第三四层是初二年级的教室，第五六层是初三年级的教室。

　　整个已经进入开学状态的行智楼里，第六层廊尾那间喧嚣的教室令走过操场的初中部校长张丛综微微皱眉，然却只能皱眉。
　　那个喧嚣的教室是初三八班，是初中部十分特殊的一个班级。
　　不是说初三八班不好，更不是指初三八班是什么传说中的差生吊尾班。
　　青岗初中部采取的是且宽且严的教学模式，为了照顾即将中考的学子们的情绪，并没有跟风别的学校，打散了用分数来分什么尖子班差班，而是一律用电脑随机抽取名额自动分班。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一年初三分班十分诡异，落到初三八班的，几乎都是这个年级的太子爷娇千金与刺儿头们……这帮孩子成绩好的同时，也是历任班主任们十分头疼的人物。
　　脸色不太好看的张丛综斜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教导主任徐克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了一句：“老徐，那个学生分到哪个班？”
　　“啊？”徐克其愣了愣，这才想起张丛综问的什么人什么事，翻了翻手里的记事本，抬头看着张丛综道：“哦，校长，那个舒俶（chù）分到了八班。”
　　张丛综嘴角抽了抽，想着念错了那个看似沉默的孩子的名字（俶chù念成了jiāo），并被人家十分严肃地指出错误的场景，他觉得那个孩子还就是八班的学生。
　　“校长……”您要重新给人家分班？徐克其暗暗撇了撇嘴，后面那句话没说出来，想着刚才那个舒俶校正张丛综时的场面，他就忍不住又想笑。
　　张丛综剜了徐克其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舒俶挺适合八班，我看了看，那孩子前面的成绩还真不错，而且……不是咱涨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蜀地的教学质量还就是比咱们这边的好，舒俶能在那边考那点成绩，来咱青岗也不会低去哪里。”不错不错，指不定今年青岗中考成绩的奖金，这孩子还能出一份力呢！
　　徐克其低下头继续撇嘴，觉得舒俶被分去八班其实就是张丛综公报私仇。不过，想着舒俶的成绩单，徐克其也觉得今年中考的奖金青岗一定能多拿一份，只是可惜舒俶这个平凡家庭出来的孩子，落进了八班那个金窝，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受影响。
　　各怀心思的两人歇了话，走过行智楼前的操场，往办公室楼走去。

　　年仅二十六的尹顺文是初三八班的班主任，年轻帅气，再加上名校毕业的他还是Q省排行第一的龙头大佬尹氏集团老总的幺子，因此他一空降到青岗学校就成为了年轻女教师爱慕，其他老师巴结的对象。
　　尹顺文不单单是初中部一票老中青男女教师中的佼佼者，各方软件硬件也凌驾青冈学校全体教师之上，被誉为青岗学校的“门面”。
　　然而，此刻的尹顺文却十分纠结，比之当初被抽中去初三八班胜任班主任还要纠结。
　　尹顺文纠结的源头，就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静悄悄的乖乖学生。
　　想着徐主任把这个孩子领到自己办公桌前，并把这孩子的资料交到自己手里，说是分到自己班级时，他快速阅览了一番，皱起的眉头就没有舒缓过。
　　这个叫舒俶的孩子今年十四岁，不，准确的来说，才满十三岁没几天（这边的人过生日都过阴历，而舒俶的生日正是大年三十）。但是这个孩子却不该进入八班。
　　为什么尹顺文有这样的想法呢？！
　　尹顺文自己也说不清楚。
　　根据徐主任给的舒俶的资料显示：舒俶成绩拔尖，却十分内向，嗯，往严重了说，这孩子有点自闭，不合群。而且舒俶家庭环境比较困难，在旺镇乃至施恩市都是属于中等偏下的。
　　舒俶的父亲舒成军只是一名普通，月薪不过千把块钱的公交司机（尹顺文回家呼朋喝友搓一顿的钱都比舒成军一个月的薪水多），母亲高淑慧是没有收入的全职家庭主妇，舒俶下面还有一个念小学的妹妹舒瑶……一家人全仰靠着舒俶父亲那份薄弱的薪水生存。
　　想着八班那一帮兔崽子，再看看身后穿着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可能是以前学校校服的舒俶，尹顺文暗地里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心里祈祷：我不指望徐主任说的什么这孩子能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我只希望这孩子进了八班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坚持到中考，不会被那群被娇宠坏了的孩子欺负……吧！

　　“老师。”
　　尹顺文思绪乱飞乱撞时，一个轻轻细细的声音把他的魂儿喊了回来。
　　一回头，正是舒俶抬头望着他，尹顺文这才发现，这个“刘海”能盖住一张脸的孩子，其实，真的挺漂亮的，嗯，有点男生女相得过分了，这张脸要是生在女孩子脸上还真的不错。
　　“老师？”一阵乍暖还寒的风吹过，舒俶的刘海被吹开，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印着发呆的尹顺文……尹顺文彻底回魂：“咳嗯，舒俶同学，有事吗？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问老师。”
　　“老师……”舒俶向后指了指，又向前指了指：“似乎我们走过了，再走就撞墙了。”
　　尹顺文顺着舒俶的纤细白皙的小手指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后面，囧着一张老红脸带着舒俶往回走。

　　“准备班会了哈。”尹顺文一进教室，教室的嗡嗡声犹如按了暂停键，一下子安静下来。
　　把准备的讲义夹往讲台上一撂，尹顺文双眼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发现这一帮兔崽子的眼睛都锁在了自己身边，微微一笑：果然是孩子，当年自己不也和他们一样，每每开学对有没有转校生都十分热衷么？！
　　来到舒俶身边，尹顺文抬手就摁在那低着头的舒俶单薄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来吧，来个自我介绍。”
　　明显地感觉到舒俶身体一僵，哪怕很快就放松，尹顺文还是感觉到舒俶的敏感，心下的担忧多了一层。
　　“大家好，我叫舒俶。”舒俶的声音很轻，七个字从嘴里一出来后，就没有了下文。
　　尹顺文干干地咳嗽了一声，侧身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递给舒俶道：“嗯，在黑板上写一下。”
　　话一落，尹顺文就看到舒俶抬头望了自己一眼，手里虽然接过了粉笔，身体却没有动弹，继而又不上了一句：“你的名字有点生僻，也算给他们普及一下。”
　　尹顺文的话一毕，台下教室里的学生哄然：“老尹，你不能小瞧人。”
　　不屑地扫了一圈那些蠢蠢欲动的少男少女们，尹顺文挑眼道：“怎么？不服气？”说话间拍了拍舒俶的肩膀，这次没有停留太久：“去吧，给他们看看，看几个能认识。”
　　几不可闻地点点头，舒俶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舒俶”两个字……两个粉笔字的“舒俶”令尹顺文眼底眸光一闪：喝，这小孩儿的字还真不错。

　　……
　　“啊，叔叔？”
　　“不会吧？有人取这个名字？”
　　“尼玛，这个名字是站人便宜的吧？！”
　　……

　　果不其然，舒俶写完了自己的名字后，尹顺文就听到了下面教室里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尹顺文得意地伸出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一帮小兔崽子安静后，侧首对舒俶道：“你来告诉他们这个字念什么吧。”
　　舒俶却没有如尹顺文的愿，而是捏着粉笔低着头站在讲台边，一动不动。
　　尹顺文微微摇头，笑道：“这个字……”指着“俶”字：“念俶，是个多音字。”
　　紧接着，尹顺文又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唰唰唰在黑板上写出《诗经•大雅•既醉》的全文，并在“令终有俶”的俶字上圈了一个圈，道：“这是诗经大雅的既醉篇，这里这个字念chù，就是开始的意思，令终有俶这四个字也可以理解做善始令终和善始善终，就是做事有好的开始，就会有好的结果，嗯，咱们今天新开学来个好的开始，好的计划，那么，到了期末中考一定就会有个好的结局，明白啵？”
　　说着，尹顺文又把整篇既醉翻译了一遍……他是教一班三班和八班语文课的教课老师，同时也是八班班主任，三句话不离本行，介绍新同学就开始教学班会一起抓了。
　　“俶还念tì，和风流倜傥的倜一个意思。”尹顺文的粉笔又在舒俶书写在黑板上的“俶”字上点了点，画了一个等号后面写上了“俶傥”和“倜傥”两个词：“都是卓异不凡，豪爽洒脱的意思。”
　　看着下面一群张着嘴愣掉的家伙，尹顺文拍了拍舒俶，道：“你父母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
　　这句话一完，尹顺文有感觉到舒俶的身体一僵，眉头为此微微一皱，快速恢复，在教室里望了一圈，指着教室右后角的空位又是一愣，似乎……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对吧？
　　眼睛转了一圈，尹顺文没想起来自己到底遗忘什么后，这才对舒俶道：“哦，舒俶，那里是你的座位，你下去吧！”
　　舒俶顺着尹顺文所指的方向看了看……是一个空位……点了点头，低着头就走向尹顺文所指的位置。
　　低着头准备开始开班会的尹顺文和低着头走路的舒俶都没发现，在尹顺文点了舒俶的位置后，全班的眼睛都瞠大了盯着舒俶，盯着舒俶一步一步向他的新座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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