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周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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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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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斯屹紧随其后的赶到了，许芽父母看见他时稍显吃惊，但也只打了个招呼就再也没多说一句话。许芽母亲从昨晚接到通知后就一直哭到了现在，中午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差点晕了过去，其他人也都疲乏的厉害，黎斯屹劝说让他们先去吃点饭稍微休息一下，他会和我盯在这儿，有什么情况了立马就打电话通知他们。

　　他们走后我就像死了一回一样，虚脱的瘫坐到了椅子上，眼泪像突然崩坏了的水龙头一般喷涌而出，黎斯屹紧紧皱着眉，叹了口气坐到我旁边，握住我的手：“别这么难过，许芽会好起来的。”

　　千言万语在我喉头翻转交错却不知要从哪句开始，我觉得自己是个肮脏至极的人，就算我知道车祸我根本没有直接责任，但我还是不能克制自己不断涌现出的对自己的厌恶，我努力压制着自己不断想要爆发的情绪，说：“昨天许芽来找我时我们俩吵起来了，她和我分开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她去死。你还记得我昨晚突然晕了一下吗？许芽就是那个时间出的车祸，那就是我的报应，她出车祸我为什么会突然心脏疼？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晕过去？因为那是我的报应。”

　　我转过头去看黎斯屹的表情，我看见了他的吃惊，可他在我看他的瞬间就换成了鼓励和安慰的眼神，他说：“你别想那么多，许芽怎么可能因为你一句气话就真的去死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我冷笑，对自己，心底的那个自己对着自己狂妄的冷笑，我说：“你还不懂吗？我说许芽自私，其实我没比许芽好多少。”

　　其实我也自私，一直都是，伪装出一副不愿关心他人的样子，其实就是怕自己会受到牵连和伤害，当有人威胁到我时，当我害怕紧张时，我便会本能反应一般的疯狂逃避，试图把自己从事件中心抽离出去，从伤害中心抽离出去，就像我爸领着三儿进我家门那天一样，我最终还是跑出了那个家门，我把一切都扔给了我妈，当他们离婚时我甚至连过问都没有过，因为我不想知道，知道就会伤心，知道就会受伤，所以我把一切都留给了我妈一个人承受。我总是完美的自我保护着，可是许芽却打破了我的自我保护，彻底的打破。

　　许芽父母回来时我迅速的把自己的手从黎斯屹的手中抽了回来，是的，我明明答应过他我再也不会放开他的手，可我还是放开了，因为我知道我的逃避系统又开始启动，我不敢看黎斯屹的表情，我只能在心中对自己越发的厌恶，却又无能为力。

　　许芽一直没有脱离危险，那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盼望许芽赶快醒过来，赶快好起来。每天都有好多人来医院看许芽，可绝大多数都是想拍许芽父亲马屁的，还有一些中学和大学的同学老师也纷纷闻讯赶了过来，但真正能见到许芽的却不多，因为她始终都待在ICU里没能出来，最后医院忍无可忍翻了脸，许芽父亲好一阵关系疏通终于让病房外重新恢复了宁静。柯睿也很早就来到了医院，几乎每天都会来陪我和黎斯屹守在病房外。

　　没几天警-察就结了案，说事故原因是因为对方大货车的零件老化刹车失灵，而且对方当时车速又十分快所以导致撞击尤其严重。后来我一根筋儿的非要再亲自去了解一遍车祸细节，我追问：“许芽有没有任何可能性是自杀呢？她不是酒驾了吗？”

　　警-察翻看了下记录，还是给出了否定答案：“目前开起来不像，因为当时是个十字路口，有个细节，许芽的车停下来等了红灯，灯转绿后她才重新启动车子，结果对方的货车刚好就是这个点儿上从侧面撞上来的。所以虽然是酒驾，但驾驶人意识应该还是清楚的，不然也不能停下来等红灯了，所以更不可能是自杀。”

　　“我能看一下发生事故时的监视录像吗？”

　　警-察看似很困扰的样子揉了揉额头：“这个我们不能随便给你看呀。受害者是生前受什么刺激了吗？她爸之前也问我们她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我就像被噎住了般，不知道如何接话。最后经不住我软磨硬泡，警方终于同意给我看了录像，还专门在许芽停下等红灯的时候暂停并指给我看，看着货车突然从画面旁边冲出来狠狠的撞上许芽，推着她的车子飞快的滑出镜头的画面，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夺去了氧气，只有让黎斯屹扶着我我才能站直，我看见他也忍不住移开了视线，那种看着许芽被活生生夺去活力的瞬间所带来的冲击，真的太重太重。

　　后来我听说许芽家里已经去老家砍树开始为许芽打棺材了，家里面也开始商量为她装殓和逢白的事情。我初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内心有种不可抑制的愤怒，许芽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这么做不就等于放弃了希望吗？可是现实仍旧残酷，许芽的状况每况愈下，“希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真的还不如不提，提了更让人神伤。

　　我记得我以前和她聊天时她说过，她死了一定不要穿那种丑兮兮的寿衣，于是我和她的几个好友商量了一下，想给她买身衣服，跟她家人商量后他们也同意了，说许芽以前就爱美，走也一定要走的漂漂亮亮才是。正好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在一个时装品牌的代理公司做兼职，我们就拖她帮忙调了条裙子过来，这牌子的衣服许芽一直都说很喜欢，但都是高定所以太正式了也没有机会穿，我们为她挑了条水蓝色的礼裙，简单又大气，以前逛街时许芽给我传授时尚知识，她说我最适合的是冬天的颜色，而她是夏天，炽热却又透彻的颜色，所以她就一直特别喜欢穿天空蓝色系的衣服。

　　第六天的时候许芽睁过一次眼睛，那天医生说许芽可能不行了就给她打了一针，过了很久她才醒过来，我们差点以为连这最后一面都见不成了。当时她爸妈和一些至亲都围在病床边，我和黎斯屹等在病房外，听到房间里先是许芽母亲猛然爆发出的哭声，接着几个老人也哭了起来，我听着，不由自主的也开始掉眼泪，黎斯屹在旁边眼眶也变得通红。

　　令我惊讶的是后来许芽父亲竟然叫我进病房里去，说许芽有话想对我讲，我在门面犹豫很久，黎斯屹握了握我肩膀，轻轻对我说“进去吧，去看看她”。进病房前许芽爸爸嘱咐我尽量不要哭，时间不多，要好好听许芽说话，我点头应下，步履沉重的进了房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弥留之际的人，很诧异她脑子竟然这么清楚，她昏迷了将近一个礼拜，醒来后竟然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

　　我进去后她还在给自己的亲人说话，说让自己妈妈别老是那么厉害霸道，对爸爸也要温柔一点；让爷爷奶奶不要老是舍不得花钱，要想开了过日子；说自己有个存折，是平时的零花钱和兼职做家教攒下来的一些钱，但现在也不上了，虽然数目不多，但是想全部捐出去。

　　后来她似乎突然看见了我一般，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示意我去她身边，我的步子似有千斤重，几步路走的我满身全是汗，我低下头将耳朵附到她嘴巴，她用尽她所有力量捏了捏我手，那力道却还不及一个婴儿，她问我：“黎斯屹在吗？”

　　“在，他在房外，用我把他叫进来吗？”

　　她轻微的摇了摇头：“不，不了。”

　　她久久没再说话，我以为她已不再想对我说什么，尴尬的又站了会儿，刚准备离开床前，她却重新启口，我赶紧又低下身子去，她说：“老阳，对不起。”

　　我死死忍住的泪终是喷涌而出，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将哽咽按在喉内。

　　她说：“你一直都是我最放不下的一个朋友，一直都是。我做了错事，原谅我。”

　　她说：“你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我死死捂着嘴退到一边去，许芽又将她爸爸叫到身边说了一番话，我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像个行尸走肉般无奈的看着眼前如电影般的一幕幕，看她终是停止了呼吸，心跳仪器上的线越跳越弱，然后变成一条直线，看许芽母亲疯了般的扑上去死死抱着许芽，哭的撕心裂肺。

　　许芽去了，她去了天堂。

　　她最后在她父亲耳边留下遗言说想要捐献器官，但她家人死活都不同意，最后许芽父亲拍板，说一切按许芽意愿做，但许芽这么一场车祸下来身上可供捐献的器官其实也所剩无几，最后只将眼角膜捐献了出去。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卑微，我一直觉得许芽再聪明美丽也不过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已，可当这个才刚满二十岁的花季少女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这个瞬间，捐献出了自己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时，这一刻，许芽身上发出的光是我所见过的最耀眼，最美丽的一束光。

　　我一再表示希望可以帮忙打点许芽的葬礼，做好最后一件我可以为许芽做的事情，她父母也就默允了。许芽的葬礼没有吹拉弹唱也不收礼金，家里将葬礼办的尽可能低调，但却完全没有亏待许芽，她的棺材全部都是现砍的树，每块板子都是一整块木头，整口棺材没用一颗钉子，还请了老手艺人在棺头题画题字，灵棚搭在她家楼下，因为还是夏天，所以就拿了六台空调扇在棺材两边不停的吹，花圈排了很多，整个小区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盖棺时许芽妈妈奶奶姑姑们轰的一下扑上去，无论如何都不让盖棺，就连原本一直很隐忍的男亲属们情绪也都很失控，我们要拉着那些长辈，可是自己却也都哭得不能自控，总觉得这棺只要一盖上，许芽就真的离开我们了。

　　出殡，在火化场等待火化，看着各种各样的死别，黎斯屹在旁边拽住我的手，紧紧拽住，我顾不得太多，就像是获取能量一般回握着他。我们跟在家属后面绕着遗体走了一圈做最后的告别遗体，去看许芽最后一眼。我当时只是远远的扫了一眼她铁青的脸便不敢再看，那种感觉太撕心裂肺，之前还神采奕奕的一个人突然就走了，就算是已经心理准备了一个多星期，但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可惜的是，我没能为许芽撒上最后一捧土，许芽母亲因为刺激过度已经完全承受不住了，我主动请缨和黎斯屹还有另外一个姐姐将送许芽妈妈回了医院，我想，也许我是因为愧疚，我想，我根本没有资格为许芽撒那最后一捧土。

　　许芽美丽，活力，聪明，坚韧，自主，还有，她想要的，就一定会去追求。我不知道这个特质在现在说来是褒奖还是讽刺。只是我这才发现，许芽身上有太多我没有的，而我身上也有她没有的，但我们却又分享着共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像两块吸铁石一般紧紧吸到了一起，就算两年不见，就算我对她心怀不满，可是再见她时我也能如此轻易的原谅她并且重新走近她。

　　许芽的死让我们明白了太多，人的生死不过一个瞬间而已，总以为自己时间还多，其实此时此刻所经历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因为指不定下一秒你就会从世界上消失，然后归为一把尘。人总是需要知足的，需要懂得珍惜和感激，活着，只要还活着就已是不易，已是礼物。

　　许芽火化那天晚上，我回家抱着妈妈彻底哭了个痛快，她搂着我轻柔的缓缓地拍着我的后背，我已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和自己母亲如此亲近是什么时候，也许已经是我还没有记忆的年岁了，可是那天的我就像一个毫无抵抗的幼儿一般躲在了妈妈怀里。

　　我给我爸发了个短信，是我摔门而出之后到今天为止两年来主动给他发的第一条短信，我说：“爸，最近温差大，晚上注意别感冒，少喝酒，保护好身体。”我爸给我回了电话，叹了很多次气，也重复了很多次“女儿长大了”，他与我聊了很多，就算不能冰释所有前嫌，但他始终是我爸爸，从没停止过爱我的爸爸。

　　因为许芽的去世我以为我想开了很多，却终究唯独有一事被彻底的逼入了死角——我和黎斯屹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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