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如是三千载

　　辗转，谁在谁的身畔低眉浅笑；回眸，那一双剪水美目望入谁的心；抬笔，一横一竖伊为汝画画眉；叹息，那声声落落好空寂。

　　小窗，滴雨，泪满襟。

　　胭脂，红颜，素衣还。

　　柳隐，如是，魂归苦。

　　本是江浙俏女子，一副青巾挽乌发。自喜儒衣浅淡着，口齿凝香诗文出。

　　你的身畔有着谁？我的身畔又有着谁？

　　柳丝垂地，轻抚湖面，三月春风暖，金陵城内百花香，青衫裹身，纸扇遮面，只一抬头，明媚鲜颜。拜帖递出，刚劲字迹上书“晚生柳儒士叩拜钱学士。”她站在厅堂前等，自是羡极了他的才情才来次访他，她的唇角轻轻勾起一丝笑。

　　“公子请坐。”只这一声唤，她抬起头凝望他的眸，微微点头，欠身坐下。他的眉拧起，这眼前人儿，生得忒是娇俏，虽一身青衣，虽唇角轻笑，但眉目见光华流转又怎会是那污浊男子身呢？

　　“你……” 钱谦益不禁深吟，却又怎么也忆不起他的名，只是这眼前人的容颜竟似在哪里见过。青衫少年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轻展折扇，口中吟道：“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冷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竟是你。”钱谦益顿时瞠目，好一个柳儒士，好一个柳如是。

　　要说他与她却也不是初识，那年的杭州之行，也是春日吧，西湖泛舟，眼中看的虽是湖光山色，心里感慨的却是时事政治。那夜，草衣道人居，他拾得她的诗笺手稿，好字，好诗，他心中赞道。诗笺上有她残留的余香点点，他的眼中不是迷醉，是仰慕。这女子自不是普通小女子。

　　次日，他始见得她，西子湖畔，佳人临湖，画舫虽美，山色虽佳，竟比不得柳如是三分美。她的眸很大，她的笑很甜，她的手纤细，只一回眸，竟把他的魂儿勾去了一半。真真佳人，只是这佳人还是个才学之女，钱谦益见她出口成诗，首首精妙，他知道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人儿。

　　那回忆的闸一开，竟似收不得。只是她今儿来寻他，却是他始料不及的，她为何而来？

　　“半野堂”中读书，吟诗，写字，作画。他谓她为他的知己，她竟似从天而降来抚慰他孤单寂寞的灵魂的。他赠她“我闻室”，她懂他真情，她明白他的心。她的眼中凝着泪，他待她实是真的，真的好。古有“知音”一词，他是她的知音，她更是感他的相惜之情。

　　一年春，二年春，年年春。他带她游山玩水，他与她饮酒作诗，她原便是愿意的，愿意嫁与他，只是他从来不正面回答与她。他怎不爱她，他怎不惜她，只是他怕委屈了她，她这样的女子啊，自己原是般配不起的。

　　如是又怎么不知他所顾虑何事，她却也明白自己，这千番万苦的寻觅，原便是在寻一个知己。要说当日里陈子龙算不算是自己的知己，那陈公子也是诗词音律样样精通，好才情的男子。他始时原也是待她极好的，每每西湖泛舟，她望他的眸，竟似生生能望入他的心中。他握她的手教她写字，他的手很温暖，只是轻轻握，那时如是怎不是一心想着让他便是这样握一辈子手呢？只是他终是松开了手，是他教会了她，也是他舍弃了她，她如今一想起那日他的决绝，心凉如水。

　　眼前的人呢？好才情自是不必说的，难得的是待她那般的好，便是年纪大了些却也没什么的，所谓现世安稳便是这般吧。

　　她终是能携了他的手，那么今生该是能安静快乐的过日子吧？她想。只是世事皆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国亡，家败，男儿无担当，如是命苦，且又听闻当日里在江南和自己甚为交好的王母，也亡故于江南，如是不禁垂泪。

　　“夫君，如今国已不国，无国便无家，你我无家之人，既是夫妻更是知己，不如携手共黄泉？”如是对镜挽发着素衣，只这一声：“夫君。”便让钱谦益不能拒绝于她。

　　“娘子，你所言极是，便如你所愿，你我夫妻携手共黄泉。”

　　“夫君，择日不如撞日，便订明日吧？”

　　“明日，明日，甚好……”

　　如是心满意足的笑了，自己终究没所托非人，这男子该是有担当的，他既愿意与自己共死，那份心原便不会错的。

　　夏日气暖，轻舟泛湖，谁的颜着谁的妆。

　　如是身着素衣，那钱谦益也一袭白衣，他终是不安的，生命该是如此短暂吗？终还是恐惧死亡的，浊酒一杯相劝慰，如是轻启樱唇：“妾身得以与钱君相识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与君同死，死而无憾！”仰头便把酒饮了，对面的人看着这女子的豪气，心中不由得叹道，难道自己这样一个须眉男子竟比不得一个小女子。只这一念想，也举杯把酒饮了，“如是，如是，说你是老夫的知己，你便是老夫的知己啊。”

　　“夫君，我们该动身了？”

　　他用手轻抚湖面，那湖水如此冰冷，那手一颤，忍不住缩回，“娘子，今儿湖水凉，择日再来吧？”他怯弱的问道。

　　“夫君，你原是应允我的，怎么这会子就变卦了，难道你不想与妾身共赴生死？”

　　“这，为夫体弱，经不得寒凉。”他低着头竟不敢看她的眼。

　　如是明白，他终是悔了，怕了，怯了，舍不得了。自己便是能放下一切又如何，可是对面的这个人放不下，舍不得，那便由得他吧，谁让他是她的夫呢？

　　那夜月凉如水，如是的心更是寒如冰，虽是夏夜，但是她的身子在他的怀中却瑟瑟发抖，她知道，这个抱着她身子的人并不是勇夫。

　　几日后，如是再见钱谦益，他竟剃了发，她的眼直直的看着他，眼前的人还是她原来认识的那个钱谦益吗？怎么这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还是她柳如是瞎了眼呢？

　　“素瑟清樽迥不愁，柂楼云雾似妆楼；夫君本志期安桨，贱妾宁辞学归舟。烛下鸟笼看拂枕，凤前鹦鹅唤梳头；可怜明月三五夜，度曲吹萧向碧流。”

　　她的柔情感化不了他的功利心，原来人在利益面前可以变得如此无情，他终是弃了她，拂袖赴京觅官位，如是的心跌入空谷。

　　春风不解愁，但言相思心。当他发现原来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时，却又想到了她，只一展眉，如是，我愿意与你归隐田园。她竟谅解了他，自己为求一知己的心早已没了，这世道谁还能是谁的知己，不过是寂寞无助时的互相守望罢了，她柳如是怎么会看不明白。

　　诞娇女，许宏愿，怎知祸福从天降。四十日牢狱灾，只因当日门生枉牵连。“如是啊，如是，老夫此生能与你相伴，便是最幸福的事了。”钱谦益由衷道。

　　“夫君，今日如是得你此言，便是身死也是不枉的。”她的泪早已落满襟。

　　一切宛若空梦醒，昨日柳隐今日如是。青衣旧，花颜老，望断天际云不见，只一言便罢了，自今日，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秦淮河水凉，石桥墨竹晃，画眉雨中飞，静落他窗框。前生乌衣巷，月潮空城荡，素面望，北城墙，桂树已蔓火光。

　　君身故，妾情了，欢情似旧衣，知己叹无声。如是心愿了，白绫空绕颈。

　　西子湖，半野堂，青丝长伴白发。
　　君先行，妾跟随，黄泉路始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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