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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险(1)
刘汕当日平江屠城归来,心神总有些不属,许多日过去,那个老儒临死之前的狂言仍声声入耳——
“既有远图,何故再杀无辜……我看宋达,不过一流贼尔,我看宋达,不过一流贼尔!”
回声阵阵。
刘汕,荆州人,原是荆州城一名武师。世风日下,至齐王朝末年,荆州城内为官者腐败,为富者不仁,百姓亦堕落,只知道欺上压下,互相骗斗,趋利恶义。刘汕素有大志,奈何上行无门,他又嫉恶如仇,不屑趋炎附势,不久便得罪了当地一个富户,被诬入死牢。等待行刑的期间,恰巧宋达起义,推倒官府,刘汕从牢里出来,当即杀了衙役官吏,加入义军。一路行来,屡立奇功,深受宋达赏识,被封为八大王之首虎王。
起义半年,刘汕从一个荆州城里最底层的武师,成为统领三万大军、威风八面的虎王,他坚信自己追随莽王宋达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正确的。官兵腐败,该杀!富人不仁,该杀!百姓堕落,该杀!这世界已经变得如此腐坏,唯以用血,才可以重新洗清。因此那日,当他屹立平江城门,观看屠城的时候,心中并没有半分的不忍。
然而那个老儒的话,却令他不安。其实临行前,关于是否屠城,下属中有不同的声音,原因也差不多,却远没有老儒濒死时发馈的呼喊来的震撼,刘汕陡然间开始思考,他们这些人的终点在哪里?
当他困惑的时候,他决定找一个读书人。
余瑞友就是这样,被吴大牛推荐到刘汕帐中。
初见刘汕,余瑞友觉得,对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可怕。传说中,这位八大王之首的虎王,身长八尺,青面獠牙,左右手能同时各挥四百斤的战斧,喜饮小儿血,爱食人肉。但眼前真实的刘汕,两腿分开马步姿势端坐在主将椅上,手按膝上,一幅紫堂面,浓眉凹目,眉骨突出,显出刚毅,面染风霜。他身上有一种出自社会底层的朴实的气息,却没有市井油滑,最令余瑞友意外的是他的年纪,传说中他是天上煞星下界,至少四十岁,然而余瑞友目测,眼前的青年,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竟然比自己还要年轻。
余瑞友跪倒,“拜见刘大王。”
“起来,”刘汕道,一双利眼打量过来,问,“你是个士子?”
“是,”几日的经历,余瑞友已远比城破当日不卑不亢。
“会写字?”
余瑞友点头。
“那就留下来。”刘汕道,“做我的书记官。”
一锤定音。余瑞友就这样成了刘汕帐下唯一的书记官。几日下来,随侍左右,记录言行,竟贴身不离。
他们不久拔营搬至平江城内。一日,刘汕散步,唤余瑞友同行。
“我刘汕屠城,你怎么看?”走到一处高坡,刘汕突然停住,问的直截了当。
余瑞友一愣,最先想到自己的母亲妻子,他在挑尸的时候曾经着意找看,虽没有发现她们的尸体,但不拘是哪一日,她们定是已经被杀害了。心里一阵痛楚,但他知道,眼下不是伤怀的时候,面前的男子,虽说长相没有传说中的恐怖吓人,但传说中有一点是对的,他实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骁勇战将,并且现在就掌握自己的生死。
他沉默了一会,缓缓问道,“不知莽王宋大王,志在何如?”
“放肆!”刘汕浓眉剑立,“尔一腐儒,竟敢妄论我宋大王!”陡然发怒,煞有杀威。
余瑞友不慌不忙,脑海中竟闪过小女娃谢衡直若修竹的气度,不自禁亦挺直腰杆,侃侃而道,“夫志者,人之要领也。人立天地,必先有其志,再有其行,再有其言。故云,听其言,观其行,察其志。所以我说,敢问莽王其志何如?”
这书生如是大胆,刘汕不禁方有兴趣,他向视人命为草芥,若这书生无用,方才被自己吓倒,说不定就下令将他杀了,当下稍稍敛住,“哦?志不同,有何不同?”
“自陈胜、吴广举事以来,至今,历代发起起义者共十起十五人:秦末之陈胜、吴广,刘邦,汉之王匡、樊崇、张角,晋之李特、张昌、孙恩,南北之葛荣,丘之孙希等等,然成事者唯有刘邦。何故?”
余瑞友并不知道自己刚又从鬼门关口转了一圈回来,只觉得胸口内有什么东西喷薄着要激发出来。他原本只是平江城里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并考中了士子。若无意外,这辈子应该能够谋得一个不高不下的官差,最少可保家庭衣食无忧。然而天道沦落,人不分贫贱皆做蝼蚁,只一夕之间,老母爱妻皆丧黄泉,余瑞友心中怎能无恨?
自己是捡了一条性命,纯属幸运,可在这乱世之中,谁又知道这样的幸运能维持几何?
朝闻道,夕死可矣。朝云道,夕死亦可矣!
这一刻,平江的普通书生余瑞友,面对揭竿起义、杀人如麻的义军首领刘汕,于胸口处迸发出烈火一样的情绪。他手握利器,平白杀了五万无辜百姓,他想知道答案?好,就让自己说与他听!
“义军举事,初,世人趋附,推官府,杀富户,占城池,乱王朝之根本。然至后,又纷纷散离,起义者十之败九,何故?”
“唯一者,昨日之恨官府,今日之恶义军是也!
余某不才,尝闻圣人曰:王者以仁义为丽,道德为威。未尝闻以杀人填服天下也。然吾观莽王,自克武昌,杀人如屠猪狗,就不惧今日屠民,明日复被民屠嗟!”
“住口!大胆狂生,大胆狂生!”听到这里,刘汕当真动怒,眦目发张,后面跟着的侍卫们一看,忙抢上架扣住余瑞友的胳膊。刘汕想说,“把他拉下去砍了!”但见那书生苍白着面色,脸上无畏无惧,竟有奇胆。他终于嘴唇翕动几下,“松开他。”
两个侍卫猛的一松,余瑞友不妨,退后两步趔趄。竟然没有杀他!他抬起眼,碰上对方森狠的目光,像狼。这时候,远处跑过来一个小校,“大王,胡副将有要情报!”刘汕别过眼,起步往议事厅走去。余瑞友顿在原地,不知该否跟上,一个侍卫拿刀柄捅他后背一下,喝,“还不快跟上?”他才举步跟上,此刻后背冷汗涔涔湿透衣衫,方觉到后怕。
议事厅里,胡老大正在绕圈子。看到刘汕回来,忙凑过来,再看到跟在他后面的余瑞友,嘴角一撇,显出轻视的模样。刘汕装作不觉,走到主座上坐好,余瑞友跟上,在他后面的榻上坐下,研磨笔墨。
胡老大走上去,“大王,粮不够了!”
刘汕嗯了一声,抓紧眉。
于他们现在而言,粮食是个大问题!半月前破城,虽说金银珠宝搜到了不少,但有一样重要的东西却没有找到——粮食。时值二月底,本是冬尾,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又有那平江城自去年九月被围,苦守五月,城内粮草已经断了。刘汕本寄希望于谢云朗与齐箬夫妇能像原先那些个城池的狗官一样,把大部分粮草藏在官府,没有料到不仅官府里没有藏粮,而且城中所有富户家中,也都粮草尽绝!想来是守城期间被强行征用了。只从附近乡村里搜集到了一些粮食,为数不多。
如此一来,本地三万义军的粮草就成了问题。
刘汕此去金陵,除去报功,最重要的就是留请三万大军驻守平江,同时希望金陵能支援粮草。一翻讨价还价之后,宋达同意三万兵马全留在平江,听他派遣,但回绝了粮草请求。宋达一向器重刘汕这名爱将,但又不好太明,吩咐道,“金陵的余粮亦不足,尔既领重军,须自给自足。”其他有眼红的其他八王之一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八大王均随莽王出生入死,独你刘汕独握大军,还求金陵粮草,我等辛苦,究竟是为莽王,还是为你刘汕?!”
“余粮还能坚持几天?”从沉思中回来,刘汕问。
“最多十天。”
“上回我让你们勘察本地农田,什么时候能有收成?”
“回大王,”上一回议事的那个屠夫郑光上前道,“我带人往就近的乡县查看过了,去年的晚稻,至早要到四月才熟,还有一些花生、棉花、玉米等,最早也得三月底。好在这里富裕,百姓流失不多,土地大多仍在耕种,能有收成。”
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要筹到一个月的粮。刘汕将目光放到胡老大身上。
“大王,”胡老大指着一边挂立的地图,“如今平江一带,从这里到这里,都已是我刘军领地,往北、往西,是宋大王的辖地,不得碰,唯有向南——去余杭抢粮。”
就是要去大齐的官地抢粮。郑光问道,“哨探报说,这几日余杭地区更换了统帅,各地集结大军,欲攻我部。这时候去抢粮,对方重兵布防,是否好时机?”
胡老大呔,“就官兵那龟速!再者说,正要趁他们集合之前去,不然的话,待他集结完毕,前来进攻,咱们就真的干河里摸不到鱼——抓瞎了!”说到这,他心中一动,“贼官兵们集结,必押粮草,不若去抢他们的官粮?”
“不行,太冒险。”刘汕审度一翻,手指往地图上一点,“就这么定了!”
不去抢官兵粮草,就是要抢百姓的了。身后一声轻微的声响,刘汕略略回头,是余瑞友的毛笔磕到砚台上,接着好似似浑然不觉,继续将毛笔浸满了墨,仍自埋头在纸张书写。刘汕想到刚才山坡上二人的对话,心头竟略过一丝狼狈,但马上这感觉就消散掉。道理在那,哪个不懂?但如果不是情势所迫,谁不愿意做的道貌岸然?逼人的情势下,生存总是第一要位的,至于其他的,只等日后再说罢。
【夫稻谷曰,人之面临抉择,不得以多矣,看重何焉。人之所取,谓之得,之所弃,谓之代价。得失之间,方向已明,归宿已定,再多不得以,无谓也。刘汕识王者之理,无王者之择,败象于此处露端倪。】
顺着刘汕的目光,胡老大也看向余瑞友。从刘汕选了这个书记官那一日起,他对他就绝无好感。他不明白,大王为甚么要弄一个书生每日里在那记录对话言行,甚至都不知道这人的来历,是不是个细作。胡老大虽没读过书,但作为曾经的赌场混混,他只知道,拳头比道理有用的多!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叫百无一用是书生,更何况这样的战乱时节,留着他不过是白费粮食罢了。
那边上刘汕想通了道理,回复了首领的自信和霸气,提气于胸,“胡老大,就由你,领兵三千,前去筹粮——我只要粮,余下的尽皆由你!”
胡老大眼睛一亮,跪地双手抱拳,“是!”这个赌场混混出身的义军小统领,嗜杀成性,如果说刘汕杀人是为了政治和战争需要,胡老大杀人则完全沉浸在一种享受之中,又因此他作战异常勇猛,常常为常人所不能为,用于突袭劫粮,再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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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选择这么大的一个命题,我也有点惶恐哈,真怕驾驭不了。农民起义只是开篇,后面各色人马都将登场,开头说了么:上下五千年,帝王将相书。历史归结到最后,总结的都是精英的篇章。
那个有同学猜对了,哀皇帝身上确有嘉靖的影子,其实我是把几个昏暴君调合了一下,捏成这么一个哀皇帝,历史上的昏暴君有许多共同点,其中一个就是厌世。大概是王朝末后,许多皇帝生于深宫,长于深宫,心理上已经不能和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形成共鸣,这种人性的隔绝早就了他们个人性格的残缺,也会造成一个王朝的没落和悲剧。有趣的是,在许多义军领袖身上,物极必反的,也会出现这种厌世人格,真是殊途同归。咱们慢慢展开,慢慢写哈。
黄桃,哀帝虽老,后面还会有些戏滴,莫叹莫桑心。
又罗嗦这么多,是想给本文加点背景,不喜绿色聒噪稻谷的请忽视。
最后,还是请大家多留言,加收藏,谢谢。
ps,我在《琵琶乱弹》里,写了一个关于孙维世的小篇,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一看哈,点我的专栏可以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