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分封
距离平江三千里之外的西北,是大齐的都城长安。
凌晨,永安宫正在沉睡,然而这个占地近一平方公里宫城的各个角落,宫人们已经在黑暗中忙碌起来,为即将到来的一天做着准备。
小太监张阿顺蹲在长庆宫的大殿上,撅着屁股,一步一步将地板擦干净。他擦的很慢,很专心,因为这是迄今为止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雪白的厚厚的棉巾,擦不到四条木板的长度就弃之不用了,这大殿有近一千平方米,地面由一千二百余块木板组成,每擦一次,就要用去三百多条棉巾。张阿顺并没觉得怎样,因为这是皇帝陛下早朝的地方。虽然他已经近十年没有早朝。
宫墙之间的夹道,两队骡车错身而行,车轱辘轧在石板上,间或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它们一个装着前一夜的恭桶,另一个则盛满了新鲜的清水,每天都会在这个时辰、这个时点于这里相遇,交错而行,从未出错。
皇帝陛下居住的寝宫后面,连着一个不小的园林。最北面一排房舍,老练的宫人割下大片的新鲜牛羊肉块,堆放在房舍前的一排架子上,皇帝每天早上都要喂他豢养在这里的老虎和狼,没有一天中断。
皇帝睡的是一张用深红色香樟木制作的宽大的御床,御床宽大无边,皇帝本人却又瘦又小,他已经五十六岁了,身体比年轻时益发瘦小,所以每当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就像是消失在被褥里一样。他从不去嫔妃宫殿里过夜,也从不允许她们在自己的寝宫内留宿,对于任何人来说,他都是高高在上无可接近的。
这位皇帝并不爱处理政务,但却对事情有异乎寻常的控制欲。他在位至今三十二年,杀过五任宰相,以致于后来,被选中做宰辅的朝臣宁愿提前致仕。实际上终其一朝,他的十任宰相里,也只有曾任帝师的齐允自然善终。
皇帝就像是一头倦懒的公狮,当他有兴趣时,从内宫中走出来,在朝堂上肃杀风雨一番,当他疲倦,便又退回内廷,过着一种半隐居式的生活。他一生从未丧失权柄。
随着寝殿内御床厚厚被褥里传出的一声轻咳,宫人们迅速燃上宫灯,接着,从寝殿一路向外,所有的宫殿都亮了起来,永安宫迅速醒来。新的一天开始。
破天荒的,皇帝陛下今日决定早朝。
十年不朝,君臣之间十分陌生。皇帝看着下面乌压压的臣子,无来由一阵心烦。
“说吧,你们不是吵着喊着要见朕?”
皇帝的脸色很差,堂下多半大臣们见识过他的阴狠和酷辣,不敢言。最后,还是兵部尚书上来跪下道,“皇上,五百里加急!平江——失陷了!金陵道行军司马谢云朗夫妇战死,官兵五千全部覆没,五万百姓,尽遭屠没!”说到最后,他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哭了出来。大臣们以宰相为首,全都跪了下来,除了兵部尚书压抑的哭泣声,朝堂上的气氛压抑至极。
皇帝的头有些疼,太阳那里一抽一抽的跳动,已经有许多年没坐在这朝堂上。底下朝臣们身着深色沉重的官服,乌压压跪的一片,直压堵到心坎上。他蓦然间感到一阵愤怒,这么多年,这些人原来从来没有消失过,他厌烦见到他们,便给了他们治理这个帝国的权力,却换不来想要的宁静——丢城丧池,他们便是这样回报他的!而这些人又有什么理由,在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之后,再把问题抛给自己,求他定夺!
皇帝的心中充满愤怒,“来人,”他嘶哑冷淡的声音道,“把他绑上,推出午门斩了!”兵部尚书的低泣立刻变成哭嚎,“皇上,饶命啊皇上!”老皇帝再次发威,群臣噤若寒蝉,无一敢言。他阴冷的眼睛再扫下来,每看一人都是厌恶,如若可以,他真想将这些人尽数杀去。终于勉强压抑住,问道,“余杭的李朝义何在?不是着他发兵五万,前去平江救援?”
“回皇上话,”半晌,尚书死了,兵部侍郎微颤着嗓音报云,“李朝义率兵三次进往平江,无奈贼势太强,抢先从泖淀湖攻下吴江、平望、太湖,切断我余杭援助通道……”皇帝的脸越来越阴,他不敢再说。
“刘贼率兵几何?”
侍郎有心夸大,却哪里敢,“三、三万。”
皇帝勃然大怒,“贼兵三万!谢云朗持五千人在平江城里可抵他五月,李朝义五万却攻不下他一路军队?!三次,三次不行五次,五次不行十次!咳,咳咳!”心腹的太监周成连忙上前,捶背递盂。皇帝良久抬起头来,下面鸦雀无声,他下令道,“传朕口谕,余杭都统李朝义斩首,副都统继。即刻发兵十万,征讨逆贼!”
群臣遵旨。皇帝杀了人,心里稍稍平静了些,问,“还有何事?”
宰辅上前,斟酌着道,“禀圣上,平江陷落当日,谢云朗之妻齐氏自刎殉国,全府六十三名仆随殉。齐氏临终前托信使带出这份殉国人名单,言务要转呈皇上。”说着将殉亡名单奉上。皇帝接过名单,上面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浏览而过,忽想到什么,“齐氏?”
“是,”宰辅继续,“齐氏即为前尚书仆射齐允之幼女。去年末谢云朗战死后,齐氏率领平江抵挡至今。”
皇帝的脑海里隐约有那么个小女孩的身影,叫甚么来着,好像是阿箬吧,尝跟在齐允身后出入皇宫。这是今日唯一令他感到一丝慰怀的消息,触动到他冷酷心肠的一点人性。“追封齐箬义孝郡主,谢云朗郡王,”皇帝沉沉的声音说,“谢、齐两家各荫一子、女,承继爵位。”
不仅同时追封夫妇二人,又特允两家各取一人承号,皇帝的恩赐,可谓无前例。群臣立刻拜倒。
王巧手回来,听说了下午的事。吴氏过来问,“他巧手叔,怎么办你做主。”王巧手蹲在营帐前,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旱烟,不知怎的,竟然想到自己的闺女含儿曾经救过一只土狗,搂着狗只求自己留下的场景。狗最后当然没留下,被一家人果腹用了。过了一会,将烟杆子在地上磕磕,起身道,“就留下吧。”
晚上,余瑞友醒了。他睁开肿胀的眼,模糊的视线中,不远处昏暗的跳动着的烛火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席上,腰杆笔直如一杆修竹。他的脑海中响起那道清脆童稚的声音,“他犯了什么错,你要杀他。”彼时他被鞭的晕沉,只以为是幻觉,没想到是真的,自己当真捡下一条命。
撑着坐起,谢衡抬起头,看看他,向外喊道,“阿奶,他醒啦!”
很快一个中年妇人进来,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戒备,余瑞友苦笑,知道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并不受欢迎。那妇人给他递了碗汤过来,他一闻,居然是鱼汤,双手捧住,听到女娃儿笑嘻嘻道,“喝吧,我们都已经喝过啦。”
余瑞友抬眼轻声道,“谢谢。”吃力得将碗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啜着。
鲜美的鱼汤入腹,从舌头开始,他一下子活了过来,后面是大口大口地吞下去,吴氏又递给他一张杂面饼,他犹豫了一下,撕下半张,抹干净碗里剩余的汤水,吃了。抬起头,席上女娃儿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身边的妇人懈下多数防备,脸上带着怜悯。余瑞友心头一阵梗塞,伏到榻上,“小姐的救命之恩,此生难报。”
谢衡道,“还有半张饼子,你都吃了吧。”
“在下久未进食,不敢多吃。”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是幼童,他亦以在下自称,以示尊重。
吴氏走到谢衡的席上坐下,对余瑞友道,“我姓吴,你可以叫我吴婶,这是我孙女,叫阿衡。你贵姓?”
余瑞友再向吴氏一揖,又苦笑道,“丧家之犬,莫敢言贵。在下姓余,名瑞友,草字元直。”吴氏心中一动,“原来是余先生。余先生可是读过书的?”
“在下原是个士子。”
大齐的选官制度为官推和科举两种。主要官推,豪门世家的后代,经有名望的官员推荐,再由吏部或各道道史筛选,便可擢选为官员。同时亦拿出小部分职务招考,像余瑞友这样的读书人,参加统一的科举考试,取中的士子由吏部统一分派。
双方皆沉默不再语。余瑞友看看谢衡,终于犹豫着开口道,“有一件事,本轮不上在下说,但……前几日在下跟着他们挑尸的时候,听贼…兵们议论,说是谢将军原有一女,跟着齐夫人一道失踪了,年龄……与阿衡差不多。”
吴氏的脸色微变,谢衡也不做声,余瑞友继续,“阿衡小小年纪,却有气度。贼心险恶,大婶您……”
“余先生有心了。”吴氏打断了他,“我们阿衡顽劣野性,哪里有什么气度。”不再说话。
余瑞友知双方初见,自己言多,点到为止,不再做声。
那日起,吴氏旁眼观看,觉得谢衡举手投足间,确是出众。毕竟是官府家的孩子,母亲又是齐夫人,自己是看习惯了,谁知落到别人眼里是怎样。再想想余瑞友那晚的话,她真禁不住后怕。便益发小心谨慎,每日也不去与她梳理,任泥灰里滚爬。那女娃儿谢衡倒也乖觉的很,十分配合,几日下来,蓬头盖脸的,倒显得普通许多。
不久,刘汕率部从金陵回来。吴大牛辅一回来,听说了这事,便问吴氏,吴氏道,“你弟弟渴子,阿衡自小当男伢养的,性子野了些,你做伯伯的要担待。”弄的他也不好说甚么。再听说余瑞友是个士子,让带过来见,后竟又带着他一同往刘汕帐里去了。
晚间回来,独他一人,不见了余瑞友。问时,吴大牛笑道,“那男子有福缘,入了刘大王的眼,大王已经任他做了书记官了。”甚是开怀。叫来谢衡,“小囡,你怎么就敢去救那书生的,好大的胆。”
谢衡见他笑嘻嘻的,却也不怕,只嘿嘿傻笑,吴氏念佛,“阿弥陀佛,她小小的懂什么,分明是刘大王想要这个书生,阿衡这是给大王留的人呐。”
“阿衡是你的小福星啊!”
吴大牛嘴上说,“莫要胡说。”心里却以为,虽说母亲的话只是妇人之言,却很中听。古人多迷信,特别是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的,更是迷信天命吉兆。另者说,自到了平江,不仅顺利找到母亲,这一次随行金陵又被封了右前锋副将,统领三千人,可谓是事事顺遂。这些好事不能说都是谢衡带来的,但她确实赶在了很好的时机到来。从此便对谢衡更加关爱。
吴大牛刻意的将这说法流传到军中。众人对三岁女娃刀下救人本议论纷纷,深以为异;更有史独龙隶属的林泰山那一支,对吴大牛十分不忿,导致两部人马关系日渐紧张。现下这说法一出,众人皆服,纷云,怪道那女娃儿恁大的胆,原是借到了刘大王的威风。至此,这一场谢衡救人的风波就这样掩下。唯林泰山、史独龙等人虽尚有怀恨,却哪里敢质疑,只得将不满掩在心里。
插入书签
想刷榜,本文近期日更,至下周五。
集中回复:riplay同学说到阿衡提出的问题。其实在孩子的世界里,是非很简单,好人坏人,对和错。所以她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在我们大人眼里可能是有哲理的,早慧的,但于孩童而言,只是一个疑问,所以她问完后,很快就又睡着了。不是有句话说,孩子天生是哲学家,他们的提问都很简单,我大人思考的过程和答案会很复杂。
关于前几章会比较灰暗的场面,其实只要翻一翻我们的历史,会发现一个中式特色,那就是农民起义。过去的两千四百年,基本上每二百年,就会出现一次大型的农民起义,小型的就不说了,《清实录》记载,有清一朝共发生农民起义300多次,我们记住的可能只有太平天国,但实际上平均概率是1.5年一次。说大型,历史上大型的起义,短则1-2年,长则一二十年。大型特别是巨大型起义破坏力极强,每一次起义,官兵义军所过之处,残破殆尽,赤地千里,结束时,全国人口往往下降一半。
西汉末年的绿林赤眉大起义,战区户口数减少80%以上,其中陕西甘肃一带,更是锐减90%以上。东汉末年的黄巾和其后的军阀混战,使当时的中华人口只有500万人,还不如今天的一个中等城市。
隋末18年大起义,人口下降三分之二。太平天国,人口灭失一亿。
与我们光辉灿烂的文明相比,上面的这些起义和他们带来的破坏,其实是我们的文明向着太阳背后的另一面。所以我们最早的歌谣里才会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甚至一个德国的哲学家说,这种周而复始的兴盛与破坏,看起来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就像是小p说看到屠城的场景会想到电影南京南京,真的我也有同感,想一想,三千年过去了,那样的场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你说恐怖不恐怖,我觉得是恐怖的。
OK,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写这些,为什么这个故事会以这样的场景开头。就是,稻谷真的是一个真实控,就是说,只有真实的YY才是可以让我激动的,让我满足的,而一直到今天,我还是想以一个真实严肃的主题为命题,写一个通俗好看的故事出来。谢谢大家的支持。希望大家能多给我一些评论,这会有助于我把故事写的更丰富好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