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越蘇|昔我往矣(下)|by 絡梅
--百里屠苏叛逃!
隔日一早,这个消息立刻袭卷了天墉城的每一处。
大多数人是愤怒的,他们怒骂着百里屠苏,认为他是天墉城最令人不齿的存在。陵越沉默的听着,平稳的处理一切后续,芙蕖可以躲在房内装作听不着,可他不行。
昨夜,他们在月光下分离,直到回到各自房内之前,他们都不曾回首望一眼对方。
一夜长大的师妹,却不想面对自己改变的事实。陵越敛下眉眼,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芙蕖永远是当初那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孩子,笑着喊着要他和百里屠苏替她出气。
可惜……
「大师兄,我们立刻去将百里屠苏那叛徒捉回处置!」
一声怒喊打断陵越的思绪,他回神望着眼前几位个性略为冲动的师弟,即刻收敛神情恢复平常的模样,「这并非陵越可决定之事,请各位师弟师妹且莫冲动,一切静待掌门与长老们讨论结果。」
「可是这样的话,那百里屠苏不知又会藏到哪儿去!」
师弟们不甘的模样没有让陵越改变说词,他平淡的重复方才的话语。但就算陵越已在天墉城中具有一定的威信,还是有人不想就此放任百里屠苏有逃远的可能,对于那些试图下山捕捉罪人的师弟师妹甚至是下一辈的天墉弟子,陵越也只能注意着在阻挡之中下不要让自己伤着他们,毕竟会作出此种行为的,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学不会控制情绪这基本道理,是不会在天墉城之中占有一席之地的。
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难得出面的掌门喝令所有人不得于今日下山,一切听从明日调派的命令,方才结束太过纷乱的一日。
白日的喧闹不堪在夜晚终是划下平静的句号。
许多人早早就寝,准备应对明日的安排,他们都想去捉回那个使他们大师兄丢脸的百里屠苏。
而此刻,身为中心主角之一的陵越,却望着桌面上的一盆水悄然出神。
为何要盛着这一盆水。
他也不明白。
也许,只是因为他想起那些、他与百里屠苏逐渐培养出不同于其他师兄弟情谊的日子。
他曾拿起一块柔软的手巾,浸到温度适宜的水中而后绞干,接着轻轻地替对方擦洗着面容以及四肢,记忆中那与自己相比之下、显得那般幼小的指尖与足踝。
曾几何时,不复曾经。
水面被清风悄悄吹拂而过,产生浅淡波纹的起伏。
陵越一愣,似乎在那波纹当中看见过往的踪迹流逝。被师尊抱于怀中、他和他首次相见,他抿着唇、不似孩童般的冷漠,那一夜、那孩子泛红却未曾掉过一滴泪的眼眸,他曾摸着他的发旋之处、换得他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他和他那一场唯一的比试……
原以为多年相处会有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但事实上,能留下的也不过寥寥无几。
一幕幕都是如此相近却又如此遥远,近在咫尺仿若触手可及,可指尖碰着的却是冷然虚无的空气。他本以为,这些画面是顺着记忆的时间流动。
但最后,出现的却是他带着微笑、替抓着衣角的他绑上发辫的画面……
胸口流淌着温暖,同时却又像是被细细的淋了冰镇的水流,无止尽的徘徊在回忆与现今之间,回忆是温暖的,而眼前,却是相反的。
将水盆放置到架子上,陵越决定丢掉这些烦杂焦灼的思绪。
他上床躺卧着,可惜身躯并不配合。无论如何都无法使眼皮落下,令睡眠袭来。直到后来,他自己也放弃了,只能放任脑海不断的运转。
他突然想到,关于眼泪这件事。
屠苏师弟之所以掉不出泪,许是因为已无泪可掉。
而陵越自己之所以未曾掉泪,并非因为昔日遭受过责备抑或是磨难,只是单纯的从下意识便觉得自己不该哭泣。哭泣并非弱者,但他也不觉得有任何事物只能让自己藉此宣泄。
而此刻,躺卧于床上,望着天花板难得出神的陵越,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要是自己能掉泪」就好了的想法。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百里屠苏而产生这般焦灼的情绪,他本以为,百里屠苏对他而言只是个比其他天墉弟子更让他在乎一点的师弟,而那种在乎,源自于他与众不同的身世、于焉产生的性格,以及其他日积月累的相处。
也就只是如此。并无太多。
但这次出乎所有人想象的意外,却像是硬生生将他从原本守护住自我的安然土壤中拔出,狠狠地、不容拒绝地,强迫他面对现今的局面,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无论如何,如果可以让他从这将心仿若紧缚捆绑、直让自己喘不过气的奇异情绪中拔除离开,不管怎样都是好的。他想。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直到微微的光亮从无数个缝隙中侵扰,才使他于繁乱之中获得些微清醒。
分明是该下床梳洗,整理衣装后便前往带领师弟师妹练剑的时刻,可他却没有动作。
倘若在这之前有人对着他说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恐怕那时的他也只会礼貌的浅笑而不当一回事吧……也许,也无人会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一日。
因为他是陵越。
略带迟疑的抬起右手,掌中的纹路或许是因为相距太近,在视线之中形成一片模糊不明的存在,陵越缓缓地以掌心覆盖住自己的双眸,强迫性的黑暗却阻绝不了思绪的无尽蔓延。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
比起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才总是让人难以释怀。明明觉得伸出手抓对方一把并不艰难,也认为自己可以为他人做些什么,但到最终却什么都只是自以为的想法,因为自始至终,自己都得不到涉入其中的可能。更甚者,却是对方并不需要、或许该说,并不想要自己……
每一次的回想,都像是在心中留下钉子刺入的伤口,且永不愈合。
门外传来的细微声响让陵越淡淡的吁出一口气,心中虽还压得沉实,但终究还是得面对每一日的朝阳起落。
--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劫。
一个翻身下了床,床边摆置的瓷盆虽盛着水,但却是隔夜的冰凉,陵越不在乎,或许他需要的就正好是这个。
弯着腰,双掌鞠起一把水,趁着它们还未从指缝中流窜离去,将其泼洒至面容之上,期许唤回漂流的思绪,可能太过的冰凉有了效用,陵越觉得自己似乎已找回身为「大师兄」的自己。
整理一下衣装,他前去开启门扉,门外那个来回焦虑行走的人选,果然如同他的猜测,「芙蕖。」
「大师兄。」原该是清脆活泼的嗓音却带着少见的犹豫伤感,闪耀着灵动狡黠的瞳眸黯淡不少光芒,「你、你……芙蕖有点担心……」
这样的芙蕖师妹让陵越在生疏的感觉之余,更多的却是难以分说的复杂情感。
芙蕖一向聪慧,可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她仍然只是个孩子,不知如何面对--可能也参杂了些许不想面对的逃避。但就算如此,她也担忧着他们的情绪起落。
面对这样的芙蕖,若是他继续如此,那岂不是枉担大师兄一名。
「芙蕖。」陵越淡淡开口,说出他应该做的行动,「等会我将会去请示掌门如何处置百里屠苏一事,但带回本人是势在必行,也许请示完毕便会即刻出发。」
语毕,他便转身回房,直到阖起门前仍没有多看芙蕖的神情一眼。
因为他相信芙蕖会懂。
上一次,他旁观以对,担忧彼此的身分会有所影响,导致了现今的发展,而这次、他将亲自参与,用最严谨的态度处理,不让旁人捉住任何的话柄。
给予芙蕖的,是他对于自我私心最后的宽容。
从今往后,他将是「天墉城的陵越」,纵然再难以面对,他也、绝不徇私。
--为了师尊的名誉,也为了、百里屠苏。
※
他知道芙蕖的劝说失败了。
纵然了解百里屠苏性格的他本就不抱希望,但当他亲手将百里屠苏关押至铁柱观还是感到一阵难以忽视的晕眩。
避开其他师弟,他独自走到无人之地,深深地吸进一口清冷的气,希望自己冷静。
他始终没有说出一句「我信你」。
他不知道百里屠苏究竟在不在意,可放不下的,却讽刺地是造就现在一切的他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可为之,他的心内向来有一把专属于自己的尺,他相信自己藉此作出的判断,而他也从未得到负面的评价。
但这次,为什么……不,他的态度本就不该有所动摇。要维护百里屠苏名誉最好的方式,自然是在最公平公正的审判之前得到真相,还他清白。
身为大师兄的他,更理当用最平稳的方式表示他一切皆平等的态度。
只是、只是……
茫然之中,他被匆忙寻来的师弟告知百里屠苏再度逃亡的消息,茫茫然然的思绪被刺入一道愤怒和无措的利剑,几乎刺得他一向自豪的理智全无。
就连「他是我师弟。」这般的话他也不假思索的说出口,还好其余人等皆在担忧百里屠苏的下一步举动,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
看到百里屠苏安然无恙的那一刻,他是庆幸的。
接着,他便毫无犹豫的与几位师弟下水除妖,那一场战役十分艰辛,为了其余师弟的生命安危他只能再度上岸,他预备再度回去,这次就算牺牲生命,也再所不辞!
只是他的师弟啊,百里屠苏,为什么自他离山后,就令他感到不似以往相近的遥远。
他以师尊之名义,试图阻挡百里屠苏的举动,纵然那是来自于他不想让百里屠苏涉险的的自私,却连用自己的名字发言都不行。
百里屠苏的一拳,终止了他的行动。
他跪倒在地,看着百里屠苏与他下山后结识的友人一同下水,颤抖伸出的手,只捕捉到一片虚无的空气,一滴血液流至他的眼,早该看不着的身影却成一片朦胧的红影摇曳着。
或许那是个预言,当那血红的身影从水面浮起时,陵越再度伸出了手,仍然什么都没有捉住。
那装扮特异的女子拥住了百里屠苏,而百里屠苏也毫无反抗的倒入其中。
这样奇异却美好的诡谲画面,却让陵越的脑海深处传来阵阵抽搐的疼痛之感,彷佛有人正拿着一根锐利的锥子不住攻击着他,而他却无力抵抗防御。
「这位姑娘,请照顾师弟。」
在最后的最后,他也只能、留下这句仿若每个字都狠狠磨擦他音色的字句。
※
待陵越回到天墉城中,收到的却是掌门已派陵端下山的消息。
他虽不知陵端真实性格为何,却深知陵端极度厌恶着百里屠苏,是以一闻此消息,便急着再度下山,顾不得他是天墉城的大师兄,顾不得长辈们得知的神情,也顾不得其余弟子的阻扰。
「休得挡我!」这是陵越第一次在天墉城中毫不客气的发言,身边的芙蕖欲与他下山,但也被他这样的姿态吓着,不知该如何言语。
「我不服!」
看向出声的方位,芙蕖的眼眶即刻泛起浅浅的红,舌尖绕转着苦涩。
因为提出异议的,虽是一个在天墉城中辈分排至末位的弟子,但他曾在加入的那年带着难抑兴奋的神色在陵越面前表达自己对天墉城的崇敬。
加入后的数年间,他更是对被认定的下一代掌门有着极高的忠诚,从未对陵越的意见有所意见,甚至对向来对提出异议者的反驳不屑一顾,还因为这样被嘲弄了数次也没改变过。
而今、就连他也……
「百里屠苏也的确有其天分,但他对天墉城并未到这般重要的地步吧!陵越师叔你对百里屠苏执着如此,究竟所求为何?」
并无被利益染上的纯粹瞳眸燃着不甘及愤恨的困惑,陵越与之四目交对,在这样的眼神之中寂静的恍然出神。
「我所求的……」
他所求的--
不过是百里屠苏、一世安稳。
※
最终,他和芙蕖还是没有成功。
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执剑长老控制了整个局面,陵越首次想要直接反抗尊崇已久的师尊,却在对方一个眼神中收敛起所有声音。
是的,由师尊出手是最好的。理智不断提醒着他,感情的冲动并不会让事情完美。
他站在看见整个天墉城的位置望着师尊回来,听着他们对陵端的处置,想着百里屠苏何时归来,他开始和芙蕖聊着过往,彷佛这样就可以沉浸在过去一点点,求得一点难得的不清醒。
等啊等的,等到百里屠苏再次归来的那日,却是永别的开端。
他猜到了,却不愿证实。其实,只要他开口,掌门必然会将一切告知他,只是他不想面对。
陵越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胆小的一个人,每当百里屠苏在天墉城中行走的时候,他却只敢远远的望着,不敢上前问一声好。
还好芙蕖捉着他,走到百里屠苏的面前,他才能有机会强迫自己说出那些在脑海中缠绕已久的字句,那一个关于他心中唯一能担当执剑之人的三年约定。
「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即他从远方回来。」
那些思索数日数夜所想出的言语,盼的不过是、承君一诺。
※
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整个天墉城。
此刻,则可以看见执剑长老与百里屠苏那一场看似决裂的比斗。
无论是以往,还是现在,他都只能沉默。百里屠苏远去的黑色身影渐渐的消散在天际的边界,直至最后,只余一抹不经意撇过的红艳色彩淡然刺入他双眸中最深邃的存在。
--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
他来不及说出口的,就等到百里屠苏回来之日再说吧。
陵越突觉心头一松,虽仍感丝丝飘忽却异常踏实,只因他有了修道之人不该有的期盼。
他曾以为,身为天墉弟子,将来必以修仙为己任,但如今,既然已知此生放不下,顺心而活,成不成仙又何妨?只为等上一人,也是值得。
玄古居中的那一盏灯,将永远由他守着明灭。
在他离开这人世间之前,每一日都会亮着那细细的烛光,窗影的倒映证明着存在。
一直、一直……直到他能浅笑回首,淡淡地跟那人说一句--
「你回来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