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望

　　早晨，成田太太在书房里发现她的丈夫。他只是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一夜没睡。成田太太知道他所担心的事。这几日，王家沱的日商出货时，总会在江上遭遇阻截，连他们水兵俱乐部的一船鲜货也被堵着走不出去。这一船的损失倒是其次，他所担心的只怕是昨天下午糟谷领事来的那一通电话。

　　“少佐，还是先用早餐吧。”成田太太上前躬身，恭声道，“少佐这两日吃得极少，又是一夜未睡，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会伤身体的。请少佐以身体为重！”

　　成田俊却并不为所动，只是声音低沉地说：“外面的重庆人都在忙着‘抵制日货’吧？”成田太太站在那里，并不说话。成田俊拉下脸看了她一眼，又说：“这帮□□人，以为搞个‘抵制日货’就可以动摇帝国的计划了吗？真是愚蠢！”

　　成田太太说：“我听说重庆的袍哥会众向来是意气用事、莽撞冲动。这次的事情，恐怕是一时意气之举。”成田俊站起身，踱到窗边，静了一会儿，缓声道：“看着吧，这次的事情，要不了多久就会不了了之的。”他转过身，望着她，忖道：“糟谷领事那边，先缓一缓。人要送，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小子！”成田太太点点头。

　　成田俊叹了一口气，“本来打算利用周雅妮给戚仲杰一定的打击，看来眼下是不可能。对了，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成田太太道：“她现在很好。她的朋友似乎生病了，上次按照您的吩咐给她看过一次医生，不过，后来没有再给药了。”

　　成田俊冷峻一笑，“怎么能让敌人的女人过得如此舒坦？我听说，咱们的巡捕房向来‘好客’，尤其是，欢迎像周雅妮这样漂亮的中国女人。让她先进去逛上一圈，再出来！”成田太太低眉垂首道：“少佐的意思是……”成田俊慢慢地勾起嘴角，对上妻子已经有所领悟的眼神，他深沉地笑起来，仿佛周身都油然而生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复仇的快感。成田太太亦是轻盈一笑。

　　这时间，一群人突然闯进了雅妮和丽丽所在的房间，俩人被蛮横地带上来一辆车。丽丽不知是何事，又惊又怕，对着同在车里的雅妮“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雅妮忙抱住她，压着嗓子喃喃说：“没事的，没事的……”

　　车子穿过街道，一路驶向南岸的近郊，虽说是公路，行人却是不少。车子呼啸着穿行其间，那些贩夫走卒向来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眼下却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扬着头，懒懒散散睨了一眼，才让开道来。连连遇见这样的情形，司机不迭地按着喇叭，仍是不见效果，不禁在前头恼火地骂起来。周雅妮本来没有心思注意这样的事，却是耐了一阵，依旧听见司机用日语骂骂咧咧的声音，她心下有些烦躁，便往窗前探了探头。

　　一个少年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紧紧追着车子跑。周雅妮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便诧然起身，凑到车窗的铁栅栏前，望了一眼，才看见是戚仲杰的小跟班——林向东。她试图将手从铁条的缝中伸出去，却是不行，她只好朝他大叫:“向东！你来做什么？”林向东气喘吁吁地追着汽车跑，用力地向她挥挥手，叫道：“小姐！”他又叫：“小姐！别怕！大少爷……”

　　车子速度突然加快，林向东两脚已然跟不上，落后了丈远，他的声音弥散在风中，根本听不清，周雅妮一下子急了，慌张地朝他伸手，“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大少爷，他怎么了？”林向东跑得急，也有些追不上，跑了几十米远，便有些吃不消了，只好缓下来喘了喘气，佝偻着身子停了停。

　　雅妮心乱如麻，见车子越走越远，急得紧紧攥着车窗的铁条，又朝他叫道：“向东，你说大少爷什么？”少年到底心软，抬起脸来，望见她的惶色，又憋足了劲赶紧大步追上来，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他还是奋力叫道：“我说，大少爷已经想到了办法！”

　　周雅妮感觉脑子被重重敲打了一下，瞬间的空白叫身子也突然变得轻盈。霎时间，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什么委屈、什么失落、什么绝望，都在这时间随着林向东的话变得轻渺起来，再也担不上揪心的分量，被这突然之间满盈的欢喜所替代。足够了。足够在这死寂、空茫、濒临绝望的日子里，划燃一丝光亮。

　　她突然咯咯笑起来，紧绷的身子松软到极点，她缓缓靠坐到车子的一旁，汽车的内壁分明冰冷坚硬，却如同坐在沙发里一样的惬意。她心里明明是欢喜，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她仍笑着对丽丽说：“丽丽，你听到了吗？他说，他想到了办法。”

　　丽丽泪眼模糊地望着她，也忍不住又哭又笑的，她心头激动，攥着雅妮的手，反复问：“雅妮，你说的是真的吗？”雅妮“嗯”地一声，喜极而泣，“是真的。”又说：“我们有救了。”

　　丽丽“嘿嘿”傻笑了一阵，突然再也笑不出来，噙着的泪珠儿似又要滚下来，“那我们这又是要去哪儿？”雅妮摇头，她也是忧心忡忡。

　　她俩被带下车。阳光正好，却在门前的两棵高大的梧桐树前收住了势头，茂密的树冠相交，将那青灰色的大门遮蔽得仿似另外的天地。那树下虽是阴凉，因为门前值守的军警荷枪实弹地立着，实在是森冷肃然。周雅妮心里砰砰跳着，随着军警入了高墙。她不过抬头望了一眼，便教墙头上的碎玻璃片所折射出的利芒，蛰了眼。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才觉着自己是到了一所监狱。

　　她与丽丽惶恐地对望了一眼，便被带到了一间屋子。那屋子里连窗户也没有，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映着那墙上挂着的几样刑具，真是触目惊心。丽丽已忍不住发抖，咬着嘴唇，不敢出声。雅妮已然知道自己进了刑讯室，那方才送她们进来的人对着桌前坐着的男子低声说了几句，虽然压着声音，雅妮也清楚听到“□□女间谍”这样的字眼，不由惊恐地瞪大了眼。

　　男子已经提了鞭子上来，雅妮骇得正要躲开，已让人推到了刑架上绑着，也不问讯，便是一阵鞭笞。丽丽在一旁看得险些昏厥过去，又哭又叫地要上去抱住她，却叫旁人给按住了。这没来由得一顿生受，让雅妮痛得失声大叫：“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用刑的人却是轻佻看她，又是连抽了几鞭，雅妮用力咬着唇，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他似乎很享受她所发出的声音，“你这□□女人，话虽然多了点。不过，这模样倒是让人忍不住……”他说着，便用手指在她的颊侧刮了刮，雅妮没想到他会这样，只用力躲开了他更进一步的轻薄，狠狠地瞪着她，他却是揶揄道：“我听说烈性的□□女人，在床上最是放荡！”

　　雅妮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侮辱和恐惧，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那男子已然袭了上来，抓住雅妮的领口就是一扯，“哗啦”一下，扣子落了一地，露出了里面粉红的肚兜。雅妮吓得脸无血色，大声哭叫起来，慌得用脚去踹他，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眼看那大手就叫覆上雪脯……

　　“八嘎！你在做什么？”门口突然响起一声断喝。男子一下子停住了所有的动作，身子僵了一拍，便迅速起身站到那人的面前，利落地行了个军礼，恭声道：“报告大佐！奉命提审□□的女间谍。”那门口的男人见了房里的惨状，面色便是一凛，用力掴了他一掌，“八嘎！要是伤了她们，换不回河野君，你也一起陪葬！”

　　微风拂煦，柳丝款摆。一艘乌篷小船泊在树下，戚仲杰坐在船中，早已忍耐不住撩起帘子，觑着前方的动静变化。前方一艘驳船和一艘汽船并在一起，驳船上的人皆是穿着灰裤短褂，汽船上的人却是穿着日式的军服，分明的两派，各自凛然。仲杰按捺着看这两派人按着江湖的规矩，气氛凝重地亮出了各自的人质。

　　雅妮是被丽丽扶着出来的，身子几乎都靠在了她的身上，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是不妥，仲杰忍不住皱起眉头，看不出何情形，揪着布帘就要出去，文天来在后面唤了声：“大哥。”仲杰将出的身子又收了回来，望了天来一眼，抿唇不语。

　　仲杰让人把船划上去，行到对方的船舷下方，对方放下绳梯，雅妮浑身都在疼，尽管丽丽竭力扶着她，走起路来，也觉得分外吃力。虽有两个年轻的后生顺着绳梯上来，护着她俩人下去，丽丽心里仍然怕得发紧，手上扶着雅妮的力道不觉偏了几分，一个后生当先下去，让雅妮下来，他在下面护着，却不想这时间雅妮身子发软，丽丽没能及时稳住她，她一个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落到了水里。

　　“哗啦”一声，在小船里看得胆战心惊的仲杰，掀开布帘，抢出来，忍不住脱口叫道：

　　“雅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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