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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纵尔猖狂吾不惧(2)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戚仲杰从床上坐起身,他虽有些恍惚,却仍然知道是在自己家里,便急着想要下床。他脑中晕沉,又因着腿上的伤,双脚刚刚落地,便禁不住晃了一下,险些跌倒。却是五爷上来扶住了他。
五爷将他按回床上,轻声说:“躺着吧。”戚仲杰却是躺不住,五爷刚一松手,他便要起身,“不行。我要见周爷。”五爷斜了他一眼,道:“一身是伤,还怎么见周爷?”戚仲杰道:“咱们光棍最重情义,我的命是她救的,总不能放手不管吧。”“说什么昏话?”五爷忍不住斥道,“为了救你,咱们码头已经白白丢了几条人命,你还要莽撞吗?为了一个女人,你还要多少人去送死?文天来现在还趴在床上呢!”戚仲杰有些怔忡,只讷讷望着五爷说不出话来。五爷长出一口气,“我看你还是另做打算吧。”
戚仲杰心头一阵焦躁,已是忍耐不住,一把推开了五爷按住自己的手,不顾身上的疼痛,翻下了床,五爷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阻拦。他脚下虽有些磕绊,却是很快便稳住了,他一言不发,径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他默默抽了一口,便踉跄到了窗边,有些烦躁地耙了耙头发,静默了一会儿,才说:“日本人在王家沱已经快三十年了。”
他顿了顿,想了想,又说:“大阪汽船、日清汽船、大阪洋行、大利洋行、友邻火柴会社等十家企业,在重庆更是势力可观。日本公司控制了重庆多半的公司和生产管理技术,已经直接影响到了重庆的经济发展。就连我们‘重庆总商会’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水兵俱乐部’在王家沱一带横行无忌,争夺地盘、污辱妇孺更是街知巷闻的事。重庆人近三十年芒刺在背!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已经不仅仅是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命运,更关系到咱们重庆人这近三十年的屈辱!我不但要救雅妮,我还要拔了这根刺!”
五爷愣了一愣,眼里一诧,便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你要拔了这根‘刺’?怎么拔?还是动用武力?”戚仲杰摇摇头,他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一个劲儿地抽着烟。五爷见他抽烟抽得厉害,只是皱了皱眉,说:“现在哪个重庆人不是看‘小日本’不顺眼?你这样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可又有多少人是‘说到做到’?”
戚仲杰说:“我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事。但是,就算不能除了他们,至少也要让他们在重庆呆不下去!”五爷突然来了兴趣,“你怎么让他们‘呆不下去’?”戚仲杰在窗前踱了一阵,他腿上有些吃力,便扶着窗框,静立在那里,蹙眉沉思了一阵,吸了一口烟,侧头望着五爷,眼中精光忽现,将手中的烟支掷到地上,已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挑眉道:
“咱们可以跟他们玩点‘有意思’的。”
这天早上,成都总府路的一家义字茶馆走进来一位青年男子,男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呢绒礼帽,身穿青布蓝衫,他走进茶馆,找了一张没有人坐的桌子坐下,两腿平放。堂倌提着茶壶上来招呼:“客伙喝啥子茶?”来人答道:“叙府毛尖。”堂倌走到灶上去拿茶碗,唱道:“唉!毛尖一碗,多放两片叶子!”
堂倌泡好茶,端上来,来人接到手上时,将右手拇指置于茶碗边上,食指置于茶碗底下,向堂倌相迎;同时,左手做成“三把半香”的形状,直伸三指,附于茶碗。堂倌看了,心中了然,也不说话,便走开了。
待到续水时,堂倌才轻声问道:“客从远来?”来人将手藏于桌下,低声道:“兄弟姓李,名良贵,朝天门德胜码头,虚占义字十排。”堂倌问道:“兄弟是路过?跑滩?还是滚案?”来人答道:“兄弟既非跑滩也不滚案,有要事登门求见。”堂倌说:“稍候片刻。”说罢,便进了内堂。少顷,便又回来对来人说:“内堂有请,茶钱码头候了。”
来人随堂倌进了内堂,指着一人对来人介绍说:“这是红旗大管事张启中张五哥。”来人立即向张五哥丢了个“歪子”,从怀里拿出“红片”,双手奉上。张五哥细看了一回,便将来人请到茶桌前坐下。来人客套了几句,道出了来路,堂倌又来倒了一碗茶,他便将自己带来的瓷壶取出,以壶嘴正对着那一碗茶。张五哥面色一正,道:“有何事要兄弟帮忙的,请明言。”来人便说明来意。张五哥沉吟一阵,还是取了那碗茶饮掉……
一艘满载货物的日本商船,按照往常一样,行在长江三峡间。江风拂面,景色撩人。日本商人河野谦太郎立在船头,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油然而生,不禁摇头晃脑地吟道:“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他的职员谦卑地躬身赞道:“没想到老板竟有如此才情!”河野忙谦虚道:“哪里哪里!这是中国大诗人的诗!我也只是吟吟罢了,哪里会做这样的诗。”
这时候,江面上却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前面是哪里的船?到了‘振兴社’的地盘,还不快停下!”
俩人惊得面面相觑,便又不约而同往江面上望去。江面上,一条驳船并几条乌篷小船列成一排,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身在王家沱的成田俊照常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公事。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么西么西!”
电话那头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成田君,你最好看看他们今天的报纸。”
成田俊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公开抵制日货了。”
成田俊眼里簇亮,“什么?他们公开抵制日货!”转念又说:“是不是戚仲杰他们搞的鬼?”
“现在还不清楚。成田君,你我都很清楚,重庆是袍哥的天下。一旦事情闹大,必然会给我方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所以,我想请成田君设法阻止事态的扩大。”
“菊川小姐放心,现在袍哥中有很多跟咱们也有生意上的来往,如果要抵制日货,他们便是第一个不答应。”
“即便是这样,也请成田君不要掉以轻心,毕竟中国人是很狡猾的。”她顿了顿,又说:“这几日,我会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想办法确认这件事情是不是戚仲杰他们的暗中操纵。同时,我也希望成田君尽快确认周雅妮出现在酒厂仓库是否属于巧合。在还没有搞清她的身份之前,还请成田君不要轻举妄动!”
“……”成田俊沉默了一会儿,道:“菊川小姐放心!我也正想借周雅妮一用,暂时不会动她。”
成田俊挂了电话,便再也坐不住,叫侍从找来今天的报纸,一见那报纸上抬头便是赫然的《告四川民众“抵制日货”倡议书》。他一目十行,草草看过一遍,只看得怒气蒸腾,便气愤地将手里的报纸撕得粉碎,更恨不得马上冲到报馆将它砸个稀烂。他气极,来回在房里踱着步子,到平静下来时,他便又拿起电话,“帮我接茂隆商行的余老板!”
才不过几日,便已是五月的天气。也不知是燥热难耐,还是心绪难宁。戚仲杰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回,已到了下半夜里,依旧是睡不下。他终究是坐起身,连灯也不点,顺手拿了柜上的烟卷和火柴,便静静坐着吸烟。一支将烬,便又续一支。
他家里本来旧式庭园,他的房间却是摩登的西洋格调,家具的颜色是朦胧的暖色调,在这光景里,竟是宛如打翻了一缸墨水,涅染得看不清轮廓,令他恍惚觉着是在那时的小庙里。眼前依旧见着她焦灼的眼,连那声声揪心的呼唤似乎也还听得见。
他却越到后头,越发清醒,只想一下撕了这沉郁、冷邃却又不安分的夜,他一步跨到了那古色的轩窗前,将丝绒的帘子一拉,“哗啦”一声,连那挂帘子的金属环也不禁扯落了几个,他松了手,那帘子便乱糟糟地委在地上。
那窗外的天虽是一色,却在枝影横斜间,疏落着几缕星光,他眼里含着不可遏制的叹息,幽幽望着那穹窿里的几粒星子。他站得久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身上的伤,身子有些乏软,连心头也感到无力起来。他站了一阵,依旧是耐不住回到床上,静静地吸烟。
第二日的中午,他便请了商会的几个长辈吃饭。周爷本是“重庆总商会”的会长,又是重庆市区义字袍哥的龙头大爷,对戚仲杰的“青眼有加”更是明摆的事,他又是“三爷”的儿子,此番虽是私下晤面,几位长辈也自然是一阵巴结恭维,陪尽笑脸。
戚仲杰也方便挑明了说:“晚辈叨承照应,让几位长辈拨冗,来谈谈‘抵制日货’的事情。”几位长辈原对这几日重庆突然发起的“抵制日货”事宜,早有疑昧,当下便是明了,不由面面相望,开怀一笑,中间便有人说:“原来竟是戚大少爷的义举!”同席之人,多是商界名宿,在商界“执牛耳”,莫说自家的利益牵连,也应首当维护本土的经济利益。一时间,在座的人皆是纷纷附和,莫不赞赏。
戚仲杰便是轻轻一笑,“几位前辈都应该知道,重庆的经济支柱是药材、鸦片、山货和匹头。日商自开埠以来,便是破坏性地介入其中,利用各种手段将商家逼上绝路,试图垄断经营。单单说他们生产的药品,便常常是以次充好、仿冒中药、中成药,他们的假药甚至渗透到了重庆的穷乡僻壤。他们这样做,摆明了是要搞垮我们。如果这时候,我们还不站出来,岂不是真真要让‘小日本’骑到头上去!”他说到后头,越觉豪情激扬,便就此将中间要领细说与长辈们听,当下便是一致赞同,拱手说:“吾侪愿共襄义举!”
日商在重庆罪恶昭彰,严重制约重庆经济的发展,如今发动“抵制日货”,自应各界响应,戚仲杰虽早有预料,见眼下诸位当机立决、欣然支持,他便更是抑制不住心头激动,当下举杯:“愿就此光复重庆昨日新荣!”
他心头本来跃跃筹划,此番得了踊跃的支持,便是快慰不少,禁不住高兴,桌上便也不禁多饮了几杯。五爷早在茶馆里等了一阵,也不见他回来,便差了人来寻,自然是一副醉意朦胧的样子。他也向来自持得好,明明已有些恍惚,依旧是没有一点失态,他见着五爷的人,也并不急着走,一一以礼别过,才让人搀着走了出去。
到茶馆的时候,他已在两人抬的滑竿上睡过一阵,恍惚望见了五爷的身影,便已是清醒。他抬脚走上去,依旧是按照袍哥中的规矩向五爷丢了个“歪子”,五爷只淡扫了一眼,便说:“‘振兴社’那边绑了一个日商,差了人来问问你的意思。看你是要不要借来用一用?”戚仲杰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阵,才问:“他们绑的哪个?”五爷说:“好像是又新纱厂的河野谦太郎。”
戚仲杰低着头,来回踱了几步,想了想,说:“要!”他抬眼望着五爷,又说:“但也不能直接要了人跟成田俊换。”五爷问:“你有什么打算?”戚仲杰思索道:“我听说又新纱厂的老板跟糟谷领事有些交情,不知道他会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帮忙?”五爷皱了皱眉头,“你想‘曲线救人’?”戚仲杰点点头。五爷凝眉静默望了他一阵,却是突然道:“你这样为了一个女人,也不知是好是坏。”
戚仲杰被他的话弄得怔了一怔,当下显得有些愧窘,便是垂眸静默了一阵,良久才缓声道:“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了。”
五爷见他刻意隐忍,也不再多说,只说:“咱们这几天已经联系了重庆、成都、叙府等地的码头,他们都愿意‘打响片’,替咱们把这事情搞大。这些码头,扼住了水陆要道,但凡日货的进口、出口、转口,他们都一律阻截,不予放行。想来,这两日,便可以见到效果。”
戚仲杰说:“我与成田俊有过接触,知道他是一个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的人。这种人,一旦让人牵着鼻子走,就会感到自尊心受挫,他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就要顾此失彼。”又说:“这次也让他见识见识咱们袍哥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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