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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子胥河渡(其二)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顾及语有戚戚焉地诵起这首诗时,时不过日落。
乌篷船停下的地方也与枫桥尚有段距离,孤船飘零在河面中央,离两岸足有数丈。
起先流苏追那红影而去时,谁也没想到会需要很久,便放任船只顺流而下。
直在这地方从日中停到日落,撑船人仍不见踪影,而顾及已然饥肠辘辘。
“饿啊。”
“捕鱼来吃?”
郎中抚着顾四的头发,似是好心地提出了建议。
顾及忿忿咬牙:“还不如让我把你吃了呢。”
“喏。”乐乔真的伸出手臂放在她眼前,颇有佛祖以身饲鹰的架势。
顾及张了张嘴,终是乏力地摊开四肢躺在船头上。
“佛门净地忌荤腥。”
顾四翻了个身,百无聊赖之下忽然又想起那白发女子,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乐乔,“既然流苏姑娘不在,可以讲讲她的事了吧?”
“好奇心太重了不好。”郎中捏捏她的脸颊,终是忍不得顾家四小姐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叹了口气道,“百多年前的往事了,也算是生魂的羁绊吧。”
“等等,你要先告诉我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还在惦记啊。”郎中唇角浮出奇怪的笑意,“普明禅院大多僧人都认识这位子胥河的渡船人,你要不要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可是那群和尚不见得会和流苏姑娘搂搂抱抱吧?”
“顾四啊……”
难得见郎中有这种如鲠在喉的表情,顾及这才奸计得逞似的狡黠一笑:“好了,快讲嘛。”
“是我在禅院修行的时候吧。”
算起来,与流苏相识相知也只是十多年前的事。
彼时乐乔的师父碧虚子与当时已是住持的知觉大师交好,时常带着徒弟来此间听禅学理,久而久之便听说了附近子胥河上每到秋初便会出现一名白发渡船人的故事。
“渡劫渡灾不渡河,渡鬼渡仙不渡人。”
有这句话,僧人们不难猜出这渡船者并非寻常人的身份。好在她没有做过什么恶行,平日也从不踏上河岸,僧人们也从未有收降她的想法,由她来来去去。
但碧虚子却留了心。
在一个月落乌啼的夜晚,碧虚子带着乐乔来到了子胥河。
秋初还没有霜降,但河边总比寺院里要冷清许多。
凉意似乎来自那艘渡船。
方一见乌篷船出现,呼出的气流便成了白色。
冷。
便是随师父修行多年,乐乔仍觉得冷。
再见撑船的人白发如雪,乐乔恍惚以为她发间必然结了浓浓白霜。若不然,怎解释她那面容亦寒若冰霜,仿佛世间无可留恋。
“不是生者,亦非亡者。”犹记得师父当时在耳边的低语,“徘徊在生死河上的孤灵啊。”
师父唤下那船家后,解下了腰间的葫芦,只道:“秋夜多凉寒,何不小酌一杯。”
至今乐乔未想明白师父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那白发女子放下桨橹,端起了酒盅。
一盅清酒下肚,仿佛解开了千年封冰,女子两腮抹上淡淡红晕,连带周围也多了几分暖意。
看来独自撑渡九十年的孤独灵魂并不反感他人的打扰。
不过那晚上师父并没有追问她的身世,甚至在之后的半个月里也没有主动问过问题。
师徒二人和子胥河上的渡船人多是把酒望月,间或诵经说禅。
那人在禅院附近沐浴耳濡目染多年,自是通晓佛理。
“说是说得出,放却放不下。” 乐乔叩击着膝盖,神情怅然,“不然也不会在子虚河上一渡百年了。”
夜幕初降,远处的地方隐见紫青晚霞。
“后来师父因为皇帝召见去了东京,留我在禅院修习,每晚陪着流苏的人只有我一个了。”
“乌篷船大多都是在每年立秋前后出现,到立冬便消失不见,这是多年的惯例。”
“第四年立冬前的那个晚上,她终于讲出了自己的身世。”
“是个难以让人开怀的故事呵。”
依照流苏所述来推算时间,是太宗朝至道年间的事。
元年开宝皇后宋氏崩,受此打击本已罹患重病的太宗皇帝更是一蹶不振。再加上内有六月大热暍民数众,外有契丹来犯,为保赵家社稷,太宗皇帝在群臣劝谏下,于八月壬辰立寿王元侃为皇太子。
十月,太宗皇帝病况愈重,皇太子便令宫中诸卿向其俯首称臣,众卿竟认可了元侃为新皇,无一不允。此事令太宗皇帝甚为不悦,险些要废了这刚立的皇太子。
群臣纷纷上书进言,好歹罢了太宗皇帝废储的荒唐想法,岂料次年四月他又生出新的事端。
时任宰相的吕端深奉黄老之学,某日与君彻夜深谈阴阳之道,更提出了采阴补阳的法子。许是为了证明自己老当益壮,太宗皇帝采纳了宰相的意见,第二日便下令各地遴选佳色入宫,借坤阴之道以使自己延年益寿。
至道二年六月,诏书抵达今名为平江的中吾城。
明知太宗皇帝时日无多,若送自家女子入宫莫过于死路一条。为了避免被遴选,短短半月,中吾城中大半适龄少女匆匆选择嫁做人妇。
到六月中,城里年龄适合的女子寥寥无几,且样貌实在有碍观瞻。
“我家远居山林,本以为这样的事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可是……”长长的前述之后,流苏神色间多了几分哀怨,“那晚家里却来了官吏。”
“不知从谁人口中得知了山中还有人家有未婚嫁的二女,官府出动数十官吏在山里寻觅数日,终于找到了我家。”
“当时便对父母说至少要带一个人回去复命。”
“虽然妹妹是爹娘在山里捡来的弃婴,但十几年过去,爹娘早已把她当成亲生的孩子。所以要爹娘在我和妹妹之间选一人出去,无疑比让他们自己去死更难。”
“我和妹妹都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那座山,更不想千里迢迢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要么选出一个去往京都做采女,家中其他三人便享不尽荣华富贵。要么全家四口就乖乖去往断头台。这是那些官吏所说的话。”
“在烛光下望着妹妹,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坏主意。”
“趁着他们逼问父母意见时,我偷偷溜出了家门。”
“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对山里的情况再熟悉不过,要在深山里躲上几天也没关系。”
“逃到山洞里时我才想起把妹妹忘了。在家中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的,是我的妹妹和爹娘。”
“我一走,爹娘就不用在发愁该选哪个了。那帮刽子手一定会把妹妹带走。”
流苏捂着脸,羞愧和悔意令她周身的空气再次冻结起来。
“后来想想,其实是我故意把妹妹丢下的吧。”
“只想着自己的安危,逃进深山的态度也是向父母表明,不如把捡来的小女儿送去京都吧。”
“几天后爹娘在山洞里找到我,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可是我却听到了他们无声的责怪。”
“耳边仿佛响起了妹妹和爹娘责骂我的声音。”
“妹妹说,哪有这样自私的姐姐。”
“爹娘说,哪有这样自私的女儿。”
“明明知道爹娘没说话,而妹妹也不在身边。”
“听到的声音都是幻觉吧。”
“因为我是多么希望爹娘骂我啊。”
“妹妹被送到京城之后,我家搬去了城里。虽然生活比以前好了太多太多,可是爹娘脸上却没有了笑容,而且根本不愿和我说话。明明是一家人,从那个晚上开始对我却像是陌生人一样。”
“第二年三月,京都皇宫里的那个男人死了。妹妹作为采女也被送入了那个男人的陵墓。”
“得知妹妹的死讯,爹娘一夜之间白了头。在妹妹被迫离开家的一年后,爹娘也离开了人世。”
“好端端的一家,从此只剩下我一个人。”
“是因为我啊!”
“是我太自私了!”
白发女子的脸上冷冰冰一片,百年来这样的后悔和羞惭时时刻刻缠绕着她,已深入她的骨髓。仅仅从她的话中就能感受出来的情绪,便无需眼泪再来点缀。
“后来呢?”
年轻的乐乔尚不懂师父的泰然之道,禁不住询问道。
“后来啊……”
流苏忽然笑了。
“只能以死谢罪了。”
“在树上悬上三尺白绫,就这样去求父母和妹妹的原谅吧。”
“可是就在垂死之际,妹妹出现了。”
此刻月朗星稀。
纵然还未到霜降的时节,顾及却觉得从头到脚都盖上了一层白霜。
肚子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了。
“好冷。”
见对面的人瑟瑟发抖,乐乔伸开手臂将她圈入怀中。
“还想听么?”
顾四连忙摇头道:“暂时不要了。”
“嗯。”
平复了听那故事的悲伤心情,又觉着稍稍回暖了一些,顾及方才从乐乔怀中起身,苦兮兮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看着顾四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一团的样子,乐乔收敛了游散的思绪,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现在吧。”
只是这话在顾及毫不客气的以牙还牙中变成了含糊的字眼。
待顾四放开乐乔时,才察觉有点不对头。
“流苏姑娘不在,怎么离开这里?”
“谁说不在。”
“咦?”
“你后边。”
顾及回头望去,才发现背后一双人影踏着月色轻巧而来。
白发乌衣的正是渡船人流苏。
她右手紧紧牵着的,是个矮矮小小的红衣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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