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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雷公误(其三)
大约是卧霆池的水涤去了些许药草的苦涩,最近这段时间萦绕在郎中周身的多是清香,使得顾及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微微的清苦和淡香混合起来,确实回味悠长。
曝晒一天的花草到了晚上也没缓过神来,个个蔫头耷脑。
然最让乐乔在意的是顾四。
既没和雷误斗嘴,也不像往常一样忽闪着黑亮的双眼打听关于妖物的事情。要知道有时顾家四小姐的好奇心甚至能超过垂髫稚童。
乐乔很高兴可以同顾四分享这些年的见与闻,并且已然习惯了夜晚二人的闲谈。
是以顾四虽像往常一样坐在她身边却一直低头不语的样子让她非常疑惑。
以眼神询问了雷误,对方微微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雷误确实没办法理解顾及看完黄柏情况之后骤然低落的心情,顾及也不见得能理解得了他。
三目男子眼中是那个女子被逼无奈之下含冤自尽的情景。
而顾及眼中是黄柏躺在床上枯瘦如柴,仅剩的皮肤大片溃烂,以及那名可怜的母亲欲哭无泪的场景。
看到黄柏的那一刻,顾及的确涌出了“不如死了才好”的想法。
算起前世的事黄柏母子是罪有应得没错,可他们又是无辜的。
既找不出反驳雷误的理由,也说服不了自己袖手旁观,顾及陷入了困惑的状态。
“报应这回事,一定要等到下一世么?”
昏昏欲睡的郎中被顾四一句话唤醒。
乐乔明白顾及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调整了坐姿,右手托着下巴,用目光示意顾四继续说下去。
顾四讲完停下的时候,月已上中天。
是满月。
在夜幕中陪同月亮的只有寥落黯淡的一两颗星辰。
风悄悄地停下来。
万籁俱寂。
“我知道了。”乐乔摸了摸顾四的后脑,“走吧。”
“人们笃信有因果报应,父亲也曾这样告诉过我,但是……”沮丧令顾及提不起精神,然满腹疑问和怜悯堆积了足够的分量,只能通过话语宣泄出来,“黄柏母子虽是那两人的转世,可做错事的又不是他们啊。”
“嗯。”
“那孩子……”顾及的声音再次低下来,“那孩子从患病之后都没怎么出过门。”
母亲要出外做工,终日陪伴他的只有空空荡荡的屋子。因为要省下钱来给他买缓解痛苦的药物,这孩子连玩具都没有。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
附近邻居家的孩子不知道从哪儿知道黄家有个怪人的消息,总是撞开窗子丢石子和垃圾。顽皮的孩子们甚至每隔三两日都要跳上窗台对着躺在床上的人练习骂人的技巧。
“让我死了算了啊!”黄柏嘶哑地吼叫着,即使藏进被子里,他也无法逃开那些怪异讥嘲的眼神和污言秽语。
“如果你怜悯我,请杀了我吧。”
顾及临走时,那孩子叫住她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黄柏用真挚的、哀求的眼神望着多少年来第一个踏入家门的客人。
“杀了我吧。”
“那孩子受了二十年的苦,还不能弥补前世与他无关的过错吗?”
听到顾及自然而然地称呼比自己年岁大的黄柏为“那孩子”,乐乔对她所抱有的悲悯感同身受。
“足够了。”
乐乔牵上顾及的手。凉冰冰的,正如她现在的心情。
敲开那扇门之前,顾及有刹那逃离的冲动。
她不愿再见到那个可怜人。
若是雷误在的话,一定又会嘲笑她。
好在陪在身旁的是乐乔。
郎中紧紧握着她的手,淡淡的混合着清苦的药香给了她十足勇气。
“这是江安堂的郎中。”顾及介绍道,“医术很好。”
侧开身让二人进去,黄于氏苍老的脸上除了愁苦看不到别的。
漫长无尽的穷困和折磨耗尽了母子俩对未来的期待,也让这个未老先衰的女人丧失了喜悦和希望的天赋。
被那双无神的浑浊眼睛盯着,顾及只能揉揉额角低头把目光移向地面。
乐乔掀开薄褥时,刺鼻的气味一下子逸满整间屋子。
“很严重,不过也不是没救。”
“好多大夫都这样说过了。”郎中的话让黄于氏露出“果不其然”的苦笑,“没用的,没救了。”
“唔。”
郎中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青索在那时候从郎中的袖间冒出头,似乎对气味极为不适,磨蹭了半天才飞入黄柏腹中,只露出短短一截在外。
乐乔静静地注视着那截露在外面的青索。
在绀青色的绳索变成红色的瞬间,郎中用拇指和食指挟起青索一把将它拽了出来。
像被掐了七寸的小蛇似的,青索剧烈地扭动起来。在乐乔缓缓捻弄下,青索的另一端突然飞出一只虫子,早有准备的郎中用网兜捉住了它。
“是怨间蝇。”乐乔抬起头,清亮的眸子淡然如常,“有人在你儿子的身体里投放了怨间蝇幼虫。”
“那又是什么?”
看出这个女郎中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黄于氏也不仅有些好奇。
“在解释这个之前,我想让你们看点东西。”乐乔说完,转向顾及问道,“带了辟目吧?”
“嗯。”
看完镜子里呈现出的前世种种,黄于氏无力地瘫倒在地。黄柏亦是停止了痛苦的呻吟,闭目无言。
“原来是这样吗?”躺在床上枯瘦的青年喃声低语,“原来前世的我是这么罪孽深重。”
眼角有泪水滚落下来。
“娘,对不起。”少顷,黄柏再次开口,“是我连累你了。”
黄于氏捂着脸不停摇头,突如其来的答案仿佛给母子俩带来了解脱。
女人松开手时,乐乔看到了她脸上舒展开的笑容。
“是前世的罪啊。”
“我们应当承受的罪。”
在地下深处,隐藏着十八层地狱。
东地狱的最后一层是油锅地狱。
欺善凌弱、诬告诽谤、谋占他人财产与妻室者当堕入油锅地狱,为生前所做的种种罪过接受惩罚。
终日油煎火燎中,即便是鬼魂也生出了溃烂。
一层又一层的疮口某一天突然孕育出怨间蝇来。
这种形似苍蝇的小飞虫以溃液为食,在清理疮口的同时又埋下溃烂的种子。
水泡是孕育它的关键,而水泡一旦破开,怨间蝇即可成熟,拥有一年左右的寿命。在这一年中,它们不断地成长和繁殖,直至变成那些生前作恶多端的人最为恐惧的妖物。
怨间蝇给恶鬼们带来的是短暂的麻木和无尽的痛楚。
而在麻木和痛楚中,即便是恶鬼也渐渐学会了反思过错。
“是雷误?”回去的路上顾及问道,即使与乐乔牵着手,她也无法控制地握紧拳头。待乐乔提醒她时,顾四又露出讪讪的笑容松开手。
但怒气不会轻易消散。
那种生长在第九层油锅地狱的妖物会跑到人间当祸害,想来想去都只有曾为天神的雷误能做到吧。
将怨间蝇的幼虫放在一个六岁小童的身上,这么多年看着一个好好的家为此破散,那孩子更为此吃了二十年苦头,雷误还不满足吗?
“我想是的。”乐乔不得不好声安抚顾及,“那男人就是这样。”
“你和他很熟么?”
“嗯,师父在世时常常和他见面。”
“那你很了解他了?”
“雷误啊。”乐乔轻轻笑了起来,“抛开雷公的身份不谈,就是个耿直的汉子。”
顾及再不发一言。
想到是她可能在生雷误的气,回去后乐乔便让顾四先去睡了。自己在楼下唤出三目男子谈了好久。
直到将近黎明安抚好雷误,让他答应尽快取出黄柏体内所有的怨间蝇虫,乐乔方才踏上荷叶。
沉入卧霆池前一刻她忽然察觉到什么,一抬头看到了顾四。
乐乔向顾及招了招手。
大雨忽然倾盆而至。
“很少有为人类打抱不平的天神。”
想到雷误以后还要在这里一阵子,乐乔决定先打开顾四的心结。
“他有自己的是非观,看到不平的事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处理。”
“雷误很同情被那两个人谋害的女子,也气愤那两个人的所作所为。所以……”
“我没有说过雷误不对。”顾四平静地开口道,“会遭受二十年的惩罚,的确是他们罪有应得。”
“而且既然雷误答应结束这惩处,我也应该替黄家母子谢谢他。”
“嗯?”
“既然是乐乔你所信任的,那么无论是天神也好妖物也好,我都会学着信任他。”
“真的么?”
“是。”
雨停了
乐乔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在晨曦撒向世间时,郎中脸上露出不啻于朝阳的灿烂笑容。
“顾四你真可爱。”
“去睡。”许是朝霞熏染,顾四的脸颊蒙上一层绯红,“晚上给我讲天神的故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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