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力平衡

　　我旷课了，逃到校园最僻静的角落。这里闲置着废弃了三、四年的健身器材，风蚀雨侵、锈迹斑斑的，看上去很符合这所“百年高校” 的基调。
　　脱下背后涂鸦了海绵宝宝的肥大校服，叠成四折垫在屁股下面，我别别扭扭地躲在树荫下乘凉，一边苦思冥想着班主任追究起来该找什么理由。
　　“呼啦”——衬衫衣角被微风轻盈地扬起，最高的平衡木上站着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他伸直双臂保持平衡，敏捷地如同猫科动物，踮起脚尖在横木上画着圈圈前进，无论是前空翻、还是转体落地，都是稳健而毫不拖泥带水，身手异常的好。
　　他在地上站稳起身时我忍不住鼓掌叫好——受惊的少年目光锐利地望过来，琥珀色的眼眸在明亮的日光下闪烁着晶石的璨光。
　　“啊，抱歉，你身手真不错，我都看得入迷了。”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缩着脖子忙不迭地道歉，顺便夸他两句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没关系。”他挑起一边嘴角微笑着说，双眼弯作细细的月牙，看上去很可爱，“现在应该是下午第二节课吧，你逃课了吗？”
　　其实我好想吐槽他咱俩彼此彼此，但少年的问话就是普普通通的平淡关切，就像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好如实回答：“嗯……是的，因、因为是物理课，我最苦手的一门，所以……听不懂就干脆不听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蹙起眉似有些不悦：“你这么说，物理会伤心的呢。”见我茫然地瞪大眼睛后展颜一笑，为自己这个不成功的调侃勉强画上不圆满的句号。
　　沟通完毕好像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抱膝坐在树荫底下仰望那个伸手触摸细碎嫩叶的少年，耳后的短发划出一个柔软的圆弧。我不想沉默着，这样感觉好怪异，就怯生生地打破默然、简单地自我介绍。
　　苦恼地绞扭着白衬衫下摆，这才反应过来的少年傻傻地笑起来说：“不好意思，因为我经常会忘记这些人类的礼节——那个，我是吴离，离开的离。”
　　那时的阳光太过炫目耀眼，因此心不在焉的我关注的唯一重点，就是站在逆光中的少年天然呆萌的脸上、荡漾起浓浓碎金的眼瞳。

　　“哦我的天哪，你还真是不开窍啊！”第四遍解释完一道中等难度的摩擦力计算题、但我还是诚恳地摇头表示不懂，吴离捂脸悲愤地痛呼，明显是对物理白痴的我失去了信心。他苦着脸说自己挑了最简单方便的三种方法解题，就算是个一年级小朋友现在也该懂了。
　　我捧起作业本上下左右颠来倒去地看个半天，忿忿地嘀咕：“我倒是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摩擦力就等于这个力呢？明明主动轮在向右转动，物体和它保持相对静止什么的……轻轻放下来的时候它不是有滑动一段距离嘛。”
　　“我真的很想买一瓶可乐浇你一脸给你醒醒脑子里的水泥！”听任我破罐破摔的吴离咬牙切齿地喷洒毒液，粗鲁地抢过本子潦草地滑出物体的受力分析，“——虽然碳酸饮料什么的是那家伙管的——喏，你看，这样这样再这样，静止则受平衡力，摩擦力与相对运动趋势方向相反，所以数值相当，然后最大静摩擦与压力有关……”
　　说是说自己不耐烦得要死与其给我讲题还不如去对牛弹琴，吴离仍然耐心地跪在我旁边细细讲解、握着笔在已经惨不忍睹的图上面填下关键几笔。天气温和宜人，最容易让人分心，可是也许是因为少年温雅的声音很好听的缘故吧，即使内容是我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物理，我也依然听得很认真。
　　——听得懂听不懂是其次啦！在这等唯美少女漫画风的场景里不要提这些煞风景的事情，你们这些呆板的家伙！

　　咳咳，来，且附耳过来——喂，我好像喜欢上吴离了，嘘嘘，不可以告诉别人哟。
　　我见到他时那少年总在那处废弃的器材区走平衡木，几乎就没有去上课的时候。他披本校的校服外套却不肯告诉我自己是哪个班的学生。他的物理好到爆表、其他科目尤其是文科差得泪流满面。有几次我不经意问起他的家庭，他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有几个兄弟，便闭口不谈。
　　吴离的身上缠绕着许多谜团，像线轴被一圈圈紧紧包裹，真相躲在最中心非要到最后才能明晰。那么就先不要追究吧，反正我在意的是他这个人。
　　照例放学的时候跑去那边找他——在他的威逼利诱下我姑且不再翘掉任何一节物理课——吴离难得没有攀爬平衡木卖弄，而是严肃地一手托肘研究一片在风中打着旋儿落地的树叶的受力情况。远远地看见他，我深吸几口气握拳给自己加油，然后厚着脸皮一路小跑过去，腆着脸大声说：“喂吴离我喜欢你要不求个交往怎样答应我吧！”
　　“什、什么？”他震惊得下巴都歪了，要是有眼镜绝对摔成了渣渣，“突然这么表白的话，我有点头疼。”
　　“那你就是回答接不接受嘛。”少女情窦初开的激动羞涩过去之后，平静下来的我也理智到没心没肺没皮没脸地和他纠结这个问题。一脸无奈的吴离耸耸肩说：“我可以拒绝吗？我对这些感情，真的不是很懂。”
　　“滚你丫的！别尽说些中二汤姆苏的台词好么！神马‘哥不懂爱情哥是孤身一人让哥一个人静一静’啥的……闭嘴啦，全都是借口！混蛋，你赔我氧化风化从此贬值缩水的少女心！！！”恋情受挫的我指着他的鼻尖非常不爽地破口大骂。
　　“这和我没关系好么……？”无缘无故被溅了一脑袋唾沫星子的吴离哭笑不得地解释，“而且，现在你在上高中！老师们教育过我们早恋是不好的，对吧？”
　　突然觉得对这家伙再死缠烂打他都不会松口，连愤懑激动的热血都冷却后我眼睛酸涩着很想哭，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果然哲人说初恋都是青涩的未果是至理名言吗？好过分，亏我还每天抽出一小时的睡眠时间折了一个月的幸运星，妹的手指都肿了。早知如此不如留下来打打草稿，还能让过路的人传颂下咱是上辈子折翼的文艺理科少女从此身价倍增。
　　说要哭我还真的哭了——我从来是个说到做到的好孩子——眼泪稀里哗啦不要钱地往下掉，就跟满清十大酷刑里被灌辣椒水的杯具们一样一样的啊。不过心脏的确是有点痛痛的，像浸完浓硫酸就丢进烧碱溶液一边中和一边腐蚀，虽然学了这么久生物知道这不过是该死的心理作用而已。
　　“你……你别哭了。”也许是从未见过女孩子在面前没有掩饰地大哭，吴离手忙脚乱地用衣服袖子给我抹鼻涕擦眼泪，口不择言地说了一箩筐安慰用的话语，但就是没有我真正想听的那句。
　　他抿着嘴认真地说：“为什么要哭？我一直都在。只要是懂得牛顿第一定律的地方我都会出现。你就好好地喜欢物理吧，这和喜欢我根本就是相同的啊。喂，别、别哭了啊，再哭，我就走给你看！”
　　安慰人都不会。闻言我忍不住从豆大的泪珠改成“泪如泉涌”。
　　——这白痴，到底在说些什么呢。喜欢物理和喜欢他怎么可能相同，因为他才是有血有肉会笑会怒、因为牛顿的原因喜欢苹果、常抱怨现在的物理题简单得坑爹然后看着数学无语凝噎的我深爱的人啊。

　　一年后我拿着满分的期末物理试卷，走到平衡木旁边，挖个坑埋掉，边埋边说“吴离啊吴离祝你再早日拐个物理废柴的妹子然后不要大意地践踏少女心吧”。
　　然而我再也找不见那个笑容和暖、严格遵循物理定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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