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

　　那便是他和她的初见——一切的缘起。
　　　　记忆中英俊的面容渐渐浮凸，与面前少年清瘦的容颜交织重叠。一样的眉宇，却闪着不一样的气质光华——一个是锋芒冷锐，另一个却清如远山。那双眸子里截然相反的两种神色，毫不留情地地扯开了他们的距离。
　　　　一如水镜里的幻影，尽管纤毫俱似，然镜里镜外，却早已遥隔千年。
　　　　夕颜定定地看着长廊中跌坐的少年。许久，忽地一抬手。萧远辰脑中涨裂般的痛苦方才散去，猛然间一阵眩晕，便再无意识。少年削瘦的身影倏地化为一点莹莹的光，飘忽折转，顷刻归于虚无。
　　　　夕颜眼波流转，追随着那一星光芒直至湮灭，忽地涩涩一笑，自语：“回去吧，要快点醒来啊，我很快就去看你了……”
　　　　那低低的一句从女子唇边飘出，语声细细地在廊中回荡，未落。夕颜垂头立在廊间，眼神瞬息万变，忽地一跺脚，转身向虚空走去。身后望不见尽头的长廊陡然一震——只一瞬，便轰然坍塌。
　　　　再睁眼，夕颜已经站在龙宫波光跳跃的门前。
　　　　深达万米的海底，天光难透。一片沉沉的黑暗中，只有那清灵飘逸的宫殿发出柔亮温和的光芒，照得方圆百里的水域一片明亮——那是龙神的力量。
　　　　隐隐地，水波中传来“哗啦哗啦”的轻响。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夕颜原本有些沉郁的脸色蓦然间明朗起来，轻盈地跳上了白玉台阶。目光一转，忽然变了方向走向旁边，心情大好地弯腰摘下一朵花儿插在发间，得意地摆摆头，这才走了进去。
　　　　放眼望去，那种小花开遍龙宫四周，蓝紫色的瓣儿优雅地垂着，分外灵秀，却是陆地上的植物。显然是夕颜喜欢之极，硬是移植到海底来，还大费周章地加了一个结界罩住空气——龙女的任性，名不虚传。
　　　　“大老远就听到你们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啦！就用这种噪音迎接我吗？”闲闲倚在门口，夕颜斜睨着一众不务正业的家伙，语气中满是戏噱。
　　　　“哈！小颜回来啦！”埋头大吃的饕餮被门口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抬头，登时把手中的盘子一扔，乐颠颠跳下王座。其他龙子也纷纷推开麻将牌，迎了上来。
　　　　“你们这群不务正业的啊！”夕颜一个个点着哥哥们的额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想玩可以去拉斯维加斯啊，拿我这龙宫当赌场吗？还美其名曰帮我看屋子，也不想想除了你们，谁还敢来啊？谁还进得来啊？还有，谁能来啊？吸烟、聚赌、暴饮暴食，你们好歹是九天之上光辉的神祗！不像话，太不像话了，简直是一群问题少年。”
　　　　“像‘画’？像画就贴墙上了。”饕餮笑眯眯抬杠。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一拍大腿：“对呀，你这龙宫也未免太空荡了点，哥哥给你装修一下吧？小颜你放心，就凭你六哥的艺术鉴赏水平……”
　　　　“得得得得……”夕颜笑着连连摆手，一脸惹不起他的表情：“六哥哥，交给你？我怕这龙宫会被你装修成厨房。”
　　　　“耶？！知我者小颜也！”不说还罢了，饕餮一听之下登时眼冒绿光：“好建议！就照你这个主人的意思来吧！唔……中国古代御膳房的格局怎么样？”
　　夕颜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赶紧逃向大哥囚牛。饕餮还在不死心地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当然我还可以考虑给你加个餐厅……”
　　“找到他了？”眼力极佳地觑见夕颜如云发间那一抹幽蓝，囚牛素来不爱说话，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夕颜点点头，坐在大哥身边，顺势往囚牛膝头一趴，闷闷地开口：“可是他还是不记得我啊，怎么搞的……”
　　螭吻好奇地凑过来：“小颜，都找到他了你还绷着张寡妇脸干吗？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不认识你。”
　　横他一眼，夕颜郁闷地叹气：“九哥哥，为什么每次他‘死掉’以后我都会无法感知他的踪迹？他再转世我也不知道，再看到他时他就长大了——我都不能护着他长大！”说着，忽然间急躁起来：“我是神啊！怎么还会有神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还会有神做不到的事情！我毁了这个世界重建它算了！”
　　“小孩子脾气。”
　　囚牛静静看着妹妹，语声不疾不徐，却让焦躁的夕颜不敢再发牢骚。
　　“神就一定会无所不能吗？那不过是地上那些凡人的想法。好歹你也做了几万年的神祗，难道不了解神族的无奈？
　　“毁了这个世界，我们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因为我们恰恰没有‘创世’的力量。
　　“‘龙生九子，分护九州’，我们本来就是为了‘守护’而存在。还有与你并称的朱雀、白虎和玄武，他们也是在守护着这个世界。当然还有你，小颜，海洋里的，难道不是你的子民？
　　“我知道，你的这些哥哥们也都知道，在你心里七海五湖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斗宿一个人的分量重。但你不能忘记你是龙神的女儿，是位列四圣之首的东天苍龙。
　　“——丫头，你身上的担子，其实比我们的都要重呢，怎么能轻易就放弃？”
　　夕颜怔怔地看着大哥，半晌，忽然眨眨眼睛笑了起来：“大哥哥，我真没想到你也这么会说话啊？！几万年加在一起都没有方才多呢！哈哈今天这日子太值得纪念了！”
　　“……”囚牛刻意让自己忽略夕颜的“无原则夸张”。这丫头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方才自己那一番话，她分明是只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不愧为龙神的女儿，尽管小错不断，但终究大体不乱。
　　夕颜却不管大哥在想些什么，眨眼间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兴高采烈地蹦起来招呼：“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四哥哥五哥哥六哥哥七哥哥八哥哥九哥哥！呼，累死我了——开会啦开会啦！来帮我想想，这一世我该怎么去接近他？”
　　望着厅心龙女张牙舞爪指手画脚的模样，龙三子嘲风凑到囚牛身边，无限敬仰地感叹：“人类曾经说过，‘女人是最奇怪的动物’。——看来‘女神’也不例外啊。”
　　蹦到狴犴面前，夕颜十指交握，扑闪着大眼睛，一副“邻家小妹”的清纯模样，讨好道：“八哥哥，我这次应该用什么身份呢？你先说，咱家就你最有创意了。”
　　狻猊不服气地插嘴：“你八哥哥有创意？！他连诈和时的台词都不会变一变！老是那句‘哈，我和了——’切，简直就是在宣布他诈和——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听见狻猊粗着嗓子学狴犴那句经典的“诈和台词”，与他俩同桌打牌的辟邪和螭吻抱着肚子，在一旁笑得打跌。
　　假装听不见哥哥的风凉话，狴犴眨眨眼睛，挠头：“小颜，你好歹先告诉我们，斗宿那小子这回是个什么模样吧？”
　　“啥？！”夕颜莫名其妙地反问，“你们不知道？！”
　　“这个这个……”尴尬地摸摸鼻子，一不小心说漏嘴的狴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小颜，你也知道哥哥们难得聚在一起的啊，这一高兴，就多玩了一会儿，结果……就把你那事给忘了……”
　　“玩了多久？”夕颜的声音里威胁味十足。
　　“……大概二十几年吧……”
　　夕颜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感觉到四周轻轻鼓荡的水波里有激流暗涌，龙神的九子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抹开九面水镜，各自观望起来——
　　龙神怒，浪翻吐——再不听话，发起飙来的小颜可是很可怕的啊。
　　看着哥哥们一个个“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模样，夕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一肚子气没处撒，龙神最小的女儿恨恨地一跺脚，跑出门去逛花园。不放心的龙四子蒲牢悄悄跟了上去。
　　目之所及，龙宫外紫色的小花开遍海底，一团团，一簇簇，繁盛之极。夕颜抱膝坐在白玉栏杆上，放任目光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紫色中流连。依稀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让她目眩神迷的紫菀山谷，以及身边捧着一盆紫菀花，笑容灿烂一如阳光的小花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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