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

　　往事——第.四.世

　　“夕颜。”
　　清雅飘逸的东天苍龙宫殿，一袭黑裙的玄武款款行来，气度雍容而端庄。迎着她询问的目光，不期而至的女神笑容温婉淡然：“我刚刚感知到了今世的斗宿身在何方……”
　　她大喜，也不顾人间此时天光未熹，一拂袖，转眼便来到了玄武口中的那座山上。鸿溅毕竟是隶属北天玄武七宿，神魂同源——转世后即便是身为当世龙神的她，也唯有求助于鸿溅那个慈蔼雍容的顶头上司，方能得知他的下落了。
　　“紫檀山？是这里了吧……”站在山口，她看了一眼碑石，自语。
　　不再使用神力，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走去。不知道在何处才能遇见他，她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已经是鸿溅下凡的第四世了，如果这一世再不找到他唤醒他，也许就又要等上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再见到他。她不怕等，神祗的生命长得无法估量，她有的是时间。但是她怕孤独，也害怕斗宿不在她身边——四生四世，近百年来她孤独地在天上看着他在轮回中沉浮，一世一世地死去，她一次一次地在他坟前痛不欲生。虽然明知道他还会在轮回中投生，可是眼见挚爱死在自己面前，她还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安之若素地承受。
　　然而她却不能哭。
　　龙神怒，浪翻吐，龙神哭，海啸出——七海五湖的每一滴水都随她的意念而动，泪落则成雨，恸哭则海啸。这个世界被神族倾力守护着，又怎么能因她一己的悲喜而颠覆？
　　于是，她只能默默地承受一切。无穷的力量带给她的却是无穷的空茫与无奈，她甚至连难过时大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一次次跌坐在冰冷的墓碑旁，把所有的悲恸紧紧压抑在心底，那种心痛得全身都在颤抖的感觉，她已经尝得太多。
　　但，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尽头？
　　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不管多久，她都会像现在这样，一直一直地走下去。永远不后悔，也永远不回头。
　　　　清晨的山间朝雾弥漫，路两旁花木扶疏，葱郁的枝叶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渐渐清晰起来。而山路却是越来越窄，到后来她几乎是在林中穿行。枝叶上不时滴落的晨露缀在发稍、打湿衣角，有时也会流进领口，凉凉地痒痒地擦在颈边。面前横斜交织的枝条挡住了视线，她费力地抬手一拨，叶子上的露珠登时兜头盖脸如雨一般，扑簌蔌地落了她一身。她忙忙地举臂去挡，却不料抖落了更多的露珠，搞得狼狈万分。她又好气又好笑，手里还仍然攀着那根枝条，忽然间心头一暖，忍不住地就微笑了起来。
　　　　他每天，就是在这样生活着吗？隐居在这仙境一般的山中，在林间漫步，听百鸟和鸣？这般天趣盎然的日子，鸿溅，你倒是好福气啊。
　　　　一想到斗宿，她的脸色蓦然间明朗起来。心情大好地舒手拨开一处树丛，她理所当然地一步跨出——
　　　“啊呀！”
　　　　那一大片树丛后竟然是一个宽阔之极的山谷。猝不及防的她一脚踏空，身不由己地便向下栽去。幸好不是凡人，她一惊之下自然而然地运起神力，在半空中保持着“倒栽葱”的姿势硬生生顿住了身形。
　　　　“什么山啊这是……”不满地嘀咕着，衣乱发蓬的女神踩着虚空狼狈万分地爬起身来。然而目光一转，猛然看见了山谷中的景色，她一瞬间双目大睁，失魂一般地僵立在了半空中。
　　　　近百年时光倥偬如水，夕颜却依然忘不了那个清晨。
　　　　在她脚下，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漫山满谷。细细望去，竟然是万千株不知名的纤秀花儿，团团簇拥着，开得繁盛之极。朝雾将散，阳光斜斜照来，在花瓣的露珠上折转闪烁，宛如一片跳跃着浪花的紫色海洋。那样的美景，一瞬间就让她为之神夺。
　　痴痴地看着，她突然后悔起来：方才那一跤要是直跌下去该多好！那样就可以躺在这片紫色的花海中了……可是转念，她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不行，这么美丽的花儿，压坏了太可惜了嘛！恋恋不舍地低头看着，她却又忍不住地想下去瞧瞧。正自矛盾着，忽然，身后的树林里突兀地传出一声惊呼——
　　　　“天啊！”
　　　　她猛然间意识到不能给人看到自己身在半空，大惊之下立刻撤回神力，却忘记要先回到地面上。于是乎，半空中那一抹紫色流云般的身影便如断线的纸鸢般直直栽了下去——
　　　　“啊呀！”
　　　　……
　　　　天上，一只乌鸦悠悠地飞过。

　　挣扎着从花丛中坐起身来，她恶狠狠瞪了那只悠哉游哉的乌鸦一眼——那是四圣之一的朱雀“微服出行”时的惯常扮相。共事千万年，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无视她“杀气腾腾”的目光，乌鸦继续安然地飞呀飞，一边“哇、哇”地叫个没完没了，那声音像极了朱雀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不，根本就是！她双眼一眯，立时便看破了那个幻影的真身——的的确确是朱雀那张笑得直抽筋的脸。
　　皮笑肉不笑地仰头瞪着它，她用念力在心底对它大吼。
　　——看什么看！拔了你的毛给我六哥哥做“叫化鸡”信不信？！
　　一言甫出，飞得正自在的鸟儿双翅陡然一偏，险险便要栽下地来，狼狈地紧拍几下翅膀眨眼间消失在天边。
　　她得意地目送朱雀仓皇而逃，忍不住地笑。心底，朱雀的哀鸣远远传来：“太毒了你！”
　　“喂喂——”身后突然有人着急地提声呼唤。听出是那个害她在朱雀面前出糗的声音，她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回头，却在看清那人面目的一瞬间再度呆若木鸡——
　　应该是一路从山崖上滑了下来，匆匆向她跑来的少年衣衫破碎，满面灰尘，望向她的一双眸子却灿若晨星。急急唤着她，神色焦急而关切。
　　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姑娘……姑娘？你还好吧？怎么无端端的，就起了轻生的念头呢？”
　　坐在花丛中，她傻傻地看着少年慌乱地跑到她面前。眼中映出他关切的神情，耳中听到他焦急的声音，一时间恍然如梦。心底，悲喜交织的洪流铺天卷来，眨眼将她淹没。
　　“鸿溅……”喃喃地，一个名字从她唇边滑落。
　　几生几世的纠缠啊，感谢天命，让我又能见到你。
　　呆呆看着面前咫尺之遥那张她魂牵梦萦的脸，她大睁着眼睛，一瞬也不敢瞬。生怕一眨眼，他又会从自己面前消失。颤颤地伸出手，抓住少年破烂的衣袖——掌心，麻布粗砺的质感是如此真实。
　　——是他，真的是他。
　　死死握着那一角衣衫不肯放手，她用尽全力克制着内心汹涌奔腾的情绪——那样激烈的悲喜如潮汐般一波波涌来，拍击着她理智的堤岸，力道千钧。
　　再也支持不住，她纵身扑入了那少年的怀中。泪水，瞬间漫湿了眼眶。
　　“姑娘姑娘……喂……”看着眼前女子乍悲乍喜、呆滞溃散的神色，少年显然也是慌乱已极。忽然被她纵体入怀，少年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忙忙地扶着她肩头，连声劝慰。
　　“喂，不要哭啊……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看，我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大山里，平时也没个人说话，孤单单的，可是我也很开心啊！这满山满谷的紫菀花——你看，都是我种的啊！好看吗？哎呀呀你别哭了啊——咦？下雨了？！”
　　忽地被一滴雨珠砸到鼻尖，少年诧异地止住话头，仰脸看向天空：“奇怪啊——无缘无故的，怎么就下起雨了呢？”
　　她怔怔地任那个少年絮絮说着，心底却有浪涛呼啸卷过——原来，那一片美丽之极的山谷，竟是出自他的手中吗？
　　眼见乌云迅速遮蔽了天空，少年不敢怠慢，手底加力将怀中的女子扶了起来：“不好了，看来是要山洪爆发了呢——你先回我那儿避一避吧，好吗？对了你有没有摔伤啊？能不能走路？那么高的山崖……”
　　“……看来是要山洪爆发了呢……”随他的手站起，她忽然听见这样几个字。神智陡然一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忙擦干了眼泪，同时暗暗地一弹指，驱散了四面聚集而来的乌云。
　　山洪一旦爆发，这个美丽如画的山谷就会毁之一空，不复存在了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