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纸鸢

　　方乐彦在奶茶店里实在是坐如针毡，吧台上那个黑衣服服务生的视线好像总是针扎似的扫过来，那感觉明明挥之不去可他每次抬头却又不见有人看他。
　　如影随形又像鬼魅似的不着痕迹，真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还是早点离开吧——只是等到他一结账才发现，冷果儿还真是专挑最贵的点，偏又那么能吃把店里的高档甜品几乎全点了一遍。
　　他真是不得不怀疑地看向她，“你这个小丫头是故意的吧？”
　　冷果儿耸耸肩，这算是让她不小心成了议论焦点的一点小小代价~~

　　但方乐彦走了，冷果儿还得面对她那像搁了砖头一样的书包。
　　刚绕到后面厨房，正在摆盘甜品的米休就头也不回的问她：“你今天解开禁制了？”声音依然温暖和煦着，并没有苛责的意思。
　　果儿干巴巴的笑笑，只是小小的一下，也被米休发现了……
　　大约无论她用灵力做什么，米休都会感知到的吧。
　　米休转身往她嘴里塞了一个紫薯团子，紫薯的香蜂蜜的甜顿时在嘴里蔓延了满嘴。
　　“也不是就不许你用灵力，只是用禁制压住灵力是用来保护你的，尽量不要解开。”
　　她只顾着吃，忙不迭的点头，翘起脚尖抱了抱米休，“我知道，米休对我最好了~~”
　　米休表示了一下沉默，通常她撒娇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冷果儿抱完就跑，喊着“我上楼去写作业了~~”踏踏踏出了厨房跑上楼，但她手里却偷偷攥着一根金发——
　　米休平时也会使用禁制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外国人的模样，但那根头发一离开米休的身体，就变的半透明似的微微发着光。
　　哼哼哼哼哼哼~~谁让她很弱嘛，如果没有媒介，就很难使用灵力。

　　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摊开厚厚的讲义摆好三份纸笔——她摊开双手，金发从她手中上升，浮在半空像慢慢溶解一般散出许多微光，桌上的三支笔也自动直立，刷刷刷地开始在纸上写起来。

　　雷度上来叫她吃晚饭时，见冷果儿已经倒在床上睡了个熟透。再看一眼房间里犹未散尽般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弱光点，知道这丫头又没干好事。
　　明明知道自己那点儿体力就只够当个普通人一般生活，还常常不安分——因为冷果儿和他们不同，冷果儿过去就只是个人类。
　　支撑她的能量来源只有两个，其中最主要的方式就是食物——难怪她在店里时点了那么多东西吃，原来早有打算要做什么，不过即使这样看起来还是有些消耗过度。
　　他退出去关了门，决定让她再睡会儿，晚些叫她吃晚饭。

　　但是这一晚，冷果儿没有醒过来。

　　——※——※——※——

　　十六岁时的冷果儿，从来不知道妖精那种东西。
　　她只在学堂时听说过西洋有天使，白色的翅膀金色的头发，伴随光明降临——那种形象似乎更适合米休。虽然他的眼睛不像天使像那样碧绿，而是如藻一样的深绿，层层叠叠幽如深林。
　　因为他是个妖精，像后来看到的许多西洋传说里写的，那是最接近自然界的非人。
　　他们通常是无害的，就算偶尔有坏心眼的妖精，也不过是恶作剧的程度而已。因为纯粹的自然界里，没有纯粹的恶。

　　冷果儿从米休给她的妖精史上看到的妖精的世界像童话一样自然，悠闲而又美好，但她从没有见过。因为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而如今的世上，活着的妖精已经寥寥无几——原因是数百年来的妖精屠杀。

　　——西方的法术以元素为基础，自然界的风火雷电一草一木都可以成为能量，但要将这些能量转换为法力，需要的却是消耗精灵的能量。
　　万物都有精灵，它们存在于各处，有时连形体都没有。
　　如果说妖精是最贴近自然的存在，那么精灵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妖精和精灵的联系也是最为紧密的。精灵是无偿为妖精服务，或者说妖精统御着精灵也不为过。
　　但人类的巫师要使用精灵的能量，却需要缔结契约付出代价。但当使用的法术越强消耗的不止是能量而是精灵的性命时就不会有精灵肯缔结契约。

　　所以巫师将目光放在了妖精的身上，他们大量捕猎妖精，以他们的血为祭祀，施法强迫精灵缔结契约。
　　在大量妖精被捕杀的同时，数以千百万计的精灵为巫师们的法术祭献了生命。
　　那是妖精史上最惨烈的一段，而之后，随着本就数量不多的妖精越来越少，妖精屠杀渐渐减少，剩下的只是妖精们为了生存而做的逃亡和抗争。
　　但一切并没有结束，越来越难捕猎到妖精的结果，让巫师有了新的方法，他们割下妖精的头颅将灵魂封在其中，用长久保存的头颅继续驱使精灵。
　　那些妖精的灵魂永生不得自由，连转生甚至回归自然也不能。

　　妖精是不会丢下同伴的生物。
　　残存的妖精试图营救同伴的头颅放归自然，那段漫长的过程称为了妖精史上新的一页，也正是冷果儿最熟悉的部分……
　　——米休是为了追踪巫师和同伴的头颅而来到东方的。
　　所以才会遇到冷果儿，所以她才会被卷进那一场妖精和巫师的争斗——在那时，她就已经死了。

　　她试着在妖精史上查找，也翻了很多传说，想找到有关自己这种情况的例子，可是除了一两个西方民间故事里一带而过善良的姑娘死后被精灵带走从此成为它们中的一员那种典型美丽童话结局之外再没有更多。
　　米休说，像她这样的人，是不会被记录在妖精史上的。因为她甚至不算妖精。
　　——在人类将死之时，如果有大妖精将自己的力量分出去，在将死的灵魂上打入妖精烙印，那个人就可以分享给予妖精烙印的大妖精的生命而活下去。这种人，被称为亚妖精。

　　米休是个温柔的人，他不会说更多，只是很久很久以后她才从雷度那里听说，创造一个亚妖精不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大妖精能做到，而且会分走太多力量，她和米休之间像有一根细细的线连通着，如果她这一方消耗过多力量就可能成为米休的负担。
　　正因为这样，大妖精数量本很少，会去创造亚妖精的就更少。即便在上万年的妖精历史中，像她这样的亚妖精也寥寥无几。
　　雷度说不知道她是悲剧还是幸运，她遇到米休才丢了性命，而米休却是当时妖精中所残存的最后一个大妖精了。
　　从那时开始果儿就吃很多东西，保持足够的体力不让自己成为米休的拖累。

　　而亚妖精只是一个统称，即是从人类化作妖精并且不十分完整的，都被称为亚妖精，细分起来却有很多种，
　　——雷度也是。
　　他曾经也是个纯妖精，在妖精屠杀中死亡，并且也曾经被割下头颅被当做施展巫术的工具，后来被米休解救才得以转生。
　　冷果儿时常觉得他那种冷酷其实是对人类不自觉流露出的厌恶。
　　但讽刺的是，妖精若转生，却一向都只能转生成为人类。他们在成长到一定年龄后有两个选择，继续作为人类生活下去，也许可以得到一些超凡的力量而变得杰出。也可以选择觉醒，但能够完全觉醒成妖精的可能微乎其微，多半就只能当一个亚妖精，当然与冷果儿这种弱小的亚妖精也是天壤之别。
　　雷度的选择毋庸置疑，他那么讨厌人类，即使去当一个半吊子的亚妖精也不会愿意继续做人类。

　　讨厌人类，讨厌冷果儿，也讨厌自己。他唯一在意的，大概只有米休。
　　冷果儿每次对雷度咬牙切齿时，一想到他曾被割下了头颅被人拎来拎去还摆在祭坛上当驱使精灵的工具，对他的埋怨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想她已经习惯了，也可以忘记过去，就看着眼前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她也必须忘了梧哥，不可以再见时泉。
　　毕竟，她还要再活很久很久……

　　——※——※——※——

　　冷果儿知道自己该醒过来，她好像已经在睡梦里躲得有些久，明明不是没有醒过来的力气……
　　米休如果知道，该失望了。
　　想到米休，她才用力从沉睡里醒过来，睫毛翕动，慢慢睁开眼。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米休，他坐在床边，金发松松的绑着，散落的头发像发光的金丝，轻轻扫着他温柔得叫人觉得悲伤的脸。
　　他微微的笑，摸摸她的头，“你醒了。”
　　“我睡了很久？”
　　“不久，三天。”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怕惊动什么。
　　冷果儿知道他在担心了，即使他从来什么都不说。
　　几十年前曾经有一段时间社会动荡，他们的日子虽算不上苦，却也难温饱。冷果儿的身体在那时候似乎就渐渐出了什么问题，阶段性的，会不时陷入沉睡。少则两三天多则一两月，似乎也没有什么征兆和原因，她这样被创造的亚妖精又极少，没有例子可以参考。
　　米休一直认为会这样不仅是食物供应的不足，更是因为当年把果儿变成亚妖精时全无准备，只是为了救她的性命才匆匆打下烙印。而他那时为了破坏巫师的祭坛释放那些被困住的妖精头颅已经耗了太多力量，能力不够才会让果儿变成这样。
　　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衣食起居照顾得妥妥当当，不要说饿着，冷了热了都不行。也许是这些年物质丰厚生活平稳，果儿的确好了很多没有再犯过，米休却依然没有完全放下心过——也许他觉得那是自己的错。

　　果儿坐起来，伸手勾住米休的脖子用力抱了抱，“我没事了，真的。”
　　米休轻拍她的背，温和的声音像暖暖的水，暖在心里，却有些悲凉。
　　“你和雷度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米休的同伴，那些一路和他一起追踪巫师解救同伴头颅的妖精也都已经死了，那一场恶战，活下来的只有米休和她。就连雷度，也是很多年后才找到了转生的他。
　　她知道米休在乎他们。

　　“米休，我饿了。”
　　“好，我去给你做饭。想吃什么？”
　　“豆沙包，猪排饭，咖喱鸡和南瓜蛋羹~”
　　“好，给你做大份的。”
　　米休拍拍她的头，只要果儿有胃口肯吃饭他总是开心的，笑容里终于透出些释然，起身下楼去了。

　　冷果儿知道，是她的错，她真的会忘了梧哥，不会再让那些情绪影响她。
　　她现在只有米休和雷度，这才是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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