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纸鸢

　　他们手挽着手走进大学里，冷果儿卷卷的栗子发低低的梳了两个牛角辫，一身雨过天晴蓝的连衣裙似乎也因为她的好心情颜色格外清爽。
　　两个人走过之处引来许多注目，因为时泉可算是个名人，而他身边的女孩，笑起来的样子又这么惹眼。
　　他们亲昵的手挽手毫无顾忌，没有什么能阻挡果儿此时脸上的笑容，像回到了百年前，她真正十六岁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错过了，来不及在一起就已经生离死别。
　　但此时时间却像是回到了那一年，冷梧华没有死，冷果儿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从没有过离别的一百年。
　　“那我上楼去见导师，你在这里别乱跑。”
　　“知道了，快去吧。大活人还能丢了吗？”
　　冷果儿微微歪着头抬头看他，阳光投照着她软软暖暖的笑容，时泉低头看着，哪里舍得分开一时半刻。
　　他旁若无人的吻了吻冷果儿的额头，他也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冷梧华还是时泉，却知道自己一刻也没有办法停止爱眼前这个女孩。

　　冷果儿看着他的背影走上楼梯，转身在楼前的花坛边上坐下，仰头看着夏日过半的天空，想起一百年前的某一天，梧哥将红色发饰夹在她头上，低头说：“果儿，你当我的新娘吧。”
　　她多希望哪一天她没有吓跑，多希望回到那一天，点点头拉住梧哥的手。
　　那样他们的命运就会在那一天被改写，她不会跟米休熟识，也就不会再有后来。

　　这个想法却让她突然胸口发闷，像是胸腔里的一点空洞迅速扩大要将她整个吞噬一般。
　　她抓着胸口的衣服，露出些微愕然——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却让人觉得心慌恐惧，好像她真的要从这世上消失了似的。

　　“果儿？你怎么了？”
　　冷果儿循着声音抬起头，看到方乐彦站在她面前，他还是老样子，身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饰物，带着几分笑意，一派闲散的样子。
　　“你跟时泉来的？老远就听到有女人议论时泉居然在校园里就跟人勾搭亲热，怕是找了新的相好又哭了一片，我猜就是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在这里等太热了？”
　　方乐彦虽然是漫不经心的笑着，眼睛却谨慎的打量，生怕她是真的哪里有不舒服。
　　这样不着痕迹的关心让冷果儿心里很感激，却无法不感到一丝愧疚。她情愿他还是不要这样关心她。

　　“我没事，你知道我可不是一般人。”
　　她抬头嬉嬉笑着，一副没个正形的模样。但是她既然这么说了，方乐彦也就不会追问。
　　“行吧，那你在这里等时泉，我也忙去了。”
　　冷果儿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笑着看他的背影离开。

　　几乎是方乐彦刚一离开她的视线，滴落的冷汗就让视线就模糊起来，整个人只剩无力和空洞，就好像下一刻自己的身体就会分崩离析。
　　她得回去找米休……
　　冷果儿等不到时泉下来，甚至顾不得这里还是校园，她的身体就从原地突然消失不见。

　　冷果儿几乎是一头栽进了纸鸢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是如何出现的，但她的栽倒却引起了小小的惊呼。
　　客人几乎是惊呼刚起，雷度就身手敏捷的跨过来，捞起险些栽倒在地上的果儿。
　　“果儿！？”
　　雷度抱起果儿就上了楼，把果儿放回她床上，米休也已经走进房间。
　　“米休，你看着她，我下去关店！”
　　米休点点头，目光里却似乎有些黯然。

　　等雷度跟楼下的顾客道歉关门返回楼上，就见米休默默坐在冷果儿床边，并没有像往常着急去治疗她，只是坐着，只是看。
　　雷度走进来，略压低了声音，“怎么了？她被袭击了吗？”
　　——才出去这么一会儿时间，巫师也都已经解决了，怎么还会出意外？

　　米休摇摇头，“她没事……不……也不是没事……”
　　“怎么回事？吃少了，还是没休息好？”
　　米休依然只是摇头，将手放在冷果儿头上，理了理她额前的头发。
　　“她的心不在这里了。”
　　雷度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懵了一下，看到米休微微蹙起的眉，才终于明白什么。

　　她是米休的妖精烙印做出来的亚妖精，她一生享有米休的力量和寿命，也必须一生绝对忠诚。
　　——心不在，冷果儿是动了念头想离开米休吗？
　　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冷果儿作为妖精的一切来自于米休，哪怕只是远离了米休，冷果儿都会因为灵力枯竭而死。

　　米休低喃着，“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
　　“这又不是你决定的，你只是救了她而已。”
　　“可是他出现了……”
　　米休的视线隐约有些没有焦点，放得很空，很远。

　　他出现了，冷果儿就不再是个漂泊无依的孩子。米休没有忘记他们是如何被拆散的，那一天，冷果儿和冷梧华潜进了巫师的宅子，为了以防万一，冷梧华身上带着土制炸药，一旦无法解除祭坛就干脆炸毁。
　　妖精们都默许了这一点，就算被炸得粉碎，也好过那些同伴继续落在巫师手里——

　　——※——※——※——

　　“梧哥！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外面和他们在一起。”
　　“可是，这是因为我想帮他们才揽上的事，万一真的需要同时引爆这么多处火药，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冷梧华知道冷果儿的心思，拍拍她的脸，“你还不知道我的身手吗？我一个人方便些，还能快去快回，带着你不是还要分心照顾你？”
　　他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不知道冷果儿几时已经跟他这么生疏见外。

　　冷梧华都这样说了，冷果儿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只是心里无论如何也无法踏实下来。
　　他抬起头严肃的看着妖精们，“你们会保护好她的吧？”
　　“请放心吧，你肯帮我们这么大忙，我们一定不会让她有危险。”
　　冷梧华于是不再多说什么，避开冷果儿去一旁整理装配装备和火药。只是无论他面上多么淡然，却绑了几次绑腿都没有绑好，出卖了他的心烦意乱。

　　米休走到他面前，“你心不静，今天还是不要去了，这样太危险。”
　　冷梧华坐直了，冷笑，“什么时候去危险都是一样的。我早点去解决，你们这些人也好早点离开这里！”他又开始低头跟绑腿较劲，米休轻轻感慨了一声，“果儿很幸运，有你这样待她。”
　　冷梧华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了下来，低着的头却没有抬起来，怔怔盯着地面。
　　——米休的话里，隐约已经将他们看做一对，或是迟早都要一对的。
　　但他却是有未婚妻的人。

　　他不知是在对米休说，还是自语——“我没有那个资格。”
　　“爱人不需要资格，那是你们人类的本能。”
　　冷梧华这才抬起头，依然带着几分自嘲，“是不是你们这些妖精从来都不用担心什么世俗什么规矩，想爱谁就爱谁没有任何约束？”
　　米休却浅笑着，“妖精是最贴近自然的存在，只遵守自然的法则。我们由天地而生，不需要繁衍后代，爱天敌爱万物爱同伴，却没有情爱。但你们人类不同，繁衍是你们的本能，所以用你们的话说，爱一个人，就是天经地义。没有应不应该，不需要资格。”

　　“——这就是你们妖精的理论吗，果然够梦幻够美好。可惜，不适用于作茧自缚的人类。”
　　冷梧华绑好绑腿和火药起身，拍一下米休的肩与他擦身而过——妖精的理论再美好，有什么用？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大约，美好和梦幻，才是他们的本能吧。

　　——※——※——※——

　　宅子里传来轰然的爆炸声，一时烟火弥漫。
　　一处，两处——冷果儿的心也越来越提了起来。他一个人要依次点燃几处炸药，要躲避搜查，还要在这爆炸里全身而退——他在里面越久，危险自然也就越大。
　　终于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为什么结界还没有破坏——”
　　只要他们能进去，自然也就能帮冷梧华了。

　　冷果儿没有办法再等，她看一眼一旁剩下的火药，虽然她没有点过，却看别人点过。
　　她拿起火药就往里跑，一旁的妖精忙拦住她，“我们答应过冷先生，不能让你进去——”
　　“炸开结界，你们就能进去帮他了对不对？”
　　她的问题没有被否认，她一把推开拦她的妖精，冲向前面，其他人再想拦，却不敢继续靠近结界没有办法拦得住了。

　　“他在那边！快搜！！”
　　宅子里正在四处搜索着冷梧华，他虽事先已经设好了炸药，安排好最快的路线，可是现在却被挡了去路，又断了退路。
　　前面有人在搜，后面的一处炸药引线很快就要燃尽，这些配给巫师大宅的护院打手都带着土枪——撞枪口，还是被炸个粉身碎骨？冷梧华咬咬牙，直冲了出去。

　　枪声和爆炸声响成一团，冷梧华觉得自己耳朵里闷闷的嗡嗡响个不停，已经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跳。
　　心脏还在跳，他还活着——可是为什么这心跳却像是要从身体里顺着血脉流走——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前渐渐洇染开的一片红色，心脏像是随时要从那个缺口跳出去，突然再也没有力气走出去。
　　——还有一处炸药，不引爆不行。

　　他什么也听不到，心跳的声音充斥在整个身体整个血脉，他只觉得自己被人摁住，下一刻却又松了松——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爆炸，那里不是他安置炸药的地点，不是他——
　　冷梧华突然惊醒，不是他，那这里能进来放炸药的人就只有冷果儿！
　　他一口气甩开抓住他的人，可是腿上徒然一矮，一时间感觉不到痛，却知道腿上已经中了枪。他终究还是不能去到冷果儿面前了，他只能相信她不会有事的，如果炸开了结界，妖精们会进来保护她的。

　　他本来也可以选择，先炸结界，妖精们就可以进来帮忙，但巫师就会有防备，再难接近祭坛。先炸祭坛，他就只能靠自己离开。
　　这是他选的。
　　对自己太自信，或者只是想把冷果儿留在外面。

　　他只能祈祷，他们会保护好果儿，会带她平安离开这里——他就算不能离开，也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冷梧华反手打倒一人，抢过他手里的枪，对准放置炸药的地方开火。

　　——他们一定要，把她带走。

　　——※——※——※——

　　冷果儿最后没能见到冷梧华，那里的爆炸让她根本靠近不了。听说，他们替冷梧华收尸的时候，尸身都已经残缺不全了。
　　她没有看见，她甚至不记得最后的爆炸是怎么发生的，也许是她弄错了炸药，也许是哑炮突然爆炸。但发生的太突然，所以她死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觉得她一定是被自己蠢死的，只有米休常常对她说，冷梧华选择先炸祭坛，已经没有机会再炸开结界了。如果没有她，他们谁都进不去的。

　　那些话是不是安慰都没关系，知道梧哥已经死了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大约也没办法一个人活着，若无其事的回家去继续生活。
　　她要怎么跟家人说，梧哥死了？
　　可是米休救了她，她于是在愧疚中度过百年，而对于武馆人来说，冷果儿和冷梧华应该只是私奔了，他们一定还在某处幸福的活着。
　　故事就这样结局也挺好的。

　　而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只有米休了。
　　冲进宅子与巫师对决，将祭坛彻底摧毁抢出里面剩余的头颅，那一切冷果儿虽然没有看到，但也能猜到是怎样一种惨烈。
　　因为在那之后，就只剩米休一个人了。
　　他的同伴有的起初还能保持着半透明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徘徊不散，后来也都彻底不见了。
　　在遇到雷度之前米休只有她，哪怕只是半个妖精，她也是米休唯一的同伴。她不能让米休孤单一个人，米休成为她活着唯一的目标，只为米休一个人而活……

　　冷果儿终于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米休的脸顿时感到安心，想对他笑一笑，却听到米休说：“对不起，果儿……”
　　——他救了她，却从此束缚了她。

　　——※——※——※——

　　时泉下楼时就不见了冷果儿，打了几遍她的手机，最后接电话的却是雷度。
　　虽然他只冷言冷语的说了句：“她累了，睡了！”就挂了电话，似乎对时泉的反感度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虽然不解也有些担心，但毕竟知道冷果儿现在在纸鸢，那也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浮现在他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也是——难道她早上出门时没有吃饱吗？

　　看看时间，既然纸鸢那边不怎么欢迎他，冷果儿又睡下了，那他也只能先回家去。
　　远远的刚看到小区大门，就看见一个女孩子也正从小区里出来，隔着马路视线交错的瞬间时泉顿时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桶冰冷的水兜头浇下来，从头顶直凉到脚跟——
　　夏蕾。
　　她站在那里，穿着和出事那一天一样的衣服，微笑着。
　　一辆货车却急速呼啸着飞驰而过，喇叭轰鸣充斥着耳膜，而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生，货车过后她还站在那里，这时才抬起脚步向他走来，笑着，在他面前站定，抬起头——
　　“我等你好久了，时泉哥哥。”

　　时泉很想张口，他想说：你死了，夏蕾你已经死了。
　　可是他动不了，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也动不了。那一晚又一晚的梦开始不断的浮现在眼前，像是每一晚，夏蕾的身影都在梦里变得更加清晰，直到她从梦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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