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

　　我在营帐外找了块石头就坐在上面，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撑着脸，抬头看星星。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现在没有什么千里共明月之说，与我前一世熟悉的人们所共的也并不是同一轮明月、同一片星空。不过，一千多年的时间对于月亮和星星来说只是眨眨眼的工夫吧。如果我说寂寞，月亮和星星会笑的。

　　客观地讲，我在这里的生活有声有色波澜起伏，和以前形成的对比之鲜明不言而喻。但这不代表我已经把以前的一切抛在脑后忘了个一干二净。我莫名地想起儿时手把手教我下棋的父亲，虽然他也许只是想培养出一个能在找不到对手的时候陪他下棋的伙伴；想起幼时的我因为体弱而常常卧病在床、娇气得直哭的时候他笨拙而不知所措地给我讲的故事，不是大灰狼与小白兔，却是孙膑围魏救赵、周亚夫柳营统兵、李广飞箭穿石、霍去病闪电奔袭匈奴的传奇；想起少女时代的我无事可干的时候偶尔光顾他在军营里的办公室，他笑嘻嘻像献宝似的把我带到战术研究室里对着沙盘解说他研究战争史中的经典战役，口若悬河地大发评论，两手并用地移动着旗帜、方石等标志物，那副乐在其中的表情令我实在不忍打击他的热情，竟然也培养起与他探讨战例战术的习惯活动。我的父亲绝对不是个与温情主义有任何关系的男人，事实上他所做的都仍是他惯常的方式，也在他能力与兴趣范围之内。他从不会委屈自己去做刻意讨我开心的事情，尽管如此，念起他我还是心中酸楚，热流涌过。

　　在现代社会我就是一个大学尚未毕业的米虫兼药罐子，而初到古代却发现活了二十年得到的所有现代知识理念似乎都并不能带来为改善我的处境带来什么立竿见影的利益，反倒是光学着照顾自己日常起居就已经令人精疲力竭。我曾经反省过，我有什么本领？在这个时代能做些什么？然后自嘲地发现能用得上的竟然还是只有海天给我留下的财富：一身武艺，一副并无娇弱习气的体质，以及心底隐隐存在的坚韧顽强。也许可以做个镖师？在武馆里讨个活计？或是从军报国？想想都觉得虚幻得很，这些分明是大男人们的专利，可一个弱女子为养活自己可以找到什么顺理成章的职业？运气好一点的抓住机会出卖劳力给人当个丫鬟便该偷着乐了，运气不好的被逼无奈之下多半得出卖身体以求苟且偷生。然而，身为现代人的尊严又让我绝不允许自己堕落到那一步。

　　所以我就难免后悔不已了。其实在现代我还算是个懂得不少东西的人，可是致命弱点却是我了解任何事物都泛而不精，连简单的手工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有资料可查没有具体流程，光知道原理根本就是白搭，也谈不上给古代的工艺做什么改进。再比如说我的专业，平常训练的是在实验室里刷刷试管操作仪器，可有什么真能派上用场的？哪怕真学到合成火药的本事也功利无量啊！更不要说如今我对历史书有多么垂涎觊觎了，假如当年有好好把上下五千年里的十六国史好好看过哪怕一遍，我也能知道这个时代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心里多少还能有点底；而现在却只能懵懵懂懂地随着历史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前行。

　　回忆和慕容楷、慕容令和皇甫允相处的点滴，我一遍一遍冷静筛过他们的种种语言种种表情，做了无数次分析无数次排除，对他们的行为动机也只能隐隐摸出个轮廓，还有很多疑惑悬而未解。相比之下慕容楷在我面前感情较为直接率性，似乎从不曾掩饰什么，然而他身上的谜团反而要大过其他二人，我对于他的疑心最大。皇甫允和慕容令二人，假如我的猜测没错，只怕是把我当成取得某种利益的助力、或者捷径。而其中皇甫允为我花的心思又似乎更多些，慕容令相形之下有点像只是旁观指示而懒得亲自动手的那种角色，挺符合大少的身份性格。我必须承认他们的确对我很好没错，然而我好歹也是个现代大学生，不是深闺娇养的古代千金也不真是个不解人事的孩子，还不至于被人家两下糖衣炮弹就打得晕头转向，基本的理性还是有的。若说仅仅由于他们对我的好感这么个缘由便足以让他们做这么多事，那也太过荒谬。然而，对于他们想要的回报，我如今也只希望我能够给得起了。

　　在回忆里，得到的最为单纯的感情也只是来自珊儿和音娘的友谊，可是如今天各一方，哪还能想得到重逢的时节在何年何月。我有点看不清将来的路，虽然似乎有明确的目标，但是随着不得不顾虑的事情一多，了解和不了解的都层层叠加，心里却也逐渐明白过来，如皇甫允所说，要顺利做到计划中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还有很多要面对吧，不是只凭直肠子的热血就足够的。

　　想着想着就觉得越发疲倦，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丰富的生活经历也不是那么便宜就可以享受到的，代价可不小……

　　一个洪亮而带着爽朗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鬼，好端端的唉声叹气做什么？”

　　我心下一笑，知道是谁来了。不要说我已经和他相处了几天，这位老兄的声音只怕是叫人一听就印象深刻的，绝对过耳不忘。

　　“丁将军，夜这么深了您还没有休息哪。”我微笑道。

　　大胡子的丁将军看上去年纪挺大，但据说其实才三十刚出头。攻克洛阳之后慕容恪继续挥师西进，深入嶢谷、溋池，威震关西。这支队伍正是这位名将在向西北进军的计划终于告一段落之后先行遣回国都的，领军者就是我面前这威武豪爽的丁延玉。每每见他，我总得很小女孩气地腹诽他的名字实不该有“颜玉”类字眼，和那张脸蛋配起来就非常硌得慌。

　　“过两天就能回家见到老婆妹妹了，心里高兴得很。一激动就睡不着了。”丁延玉呵呵笑着。他的脾气直，并不因为我身份不高年纪不大就冷落我，反而是亲热地把我当自家小弟弟看，几乎什么都说。

　　我点点头：“丁将军的心情很可以理解。有如花似玉佳人翘首以待，赶路的滋味想必不好捱得紧呢？将军真是辛苦了！”

　　丁延玉一愣，随即大笑着猛打我肩膀一掌，我低低哎哟一声险些没痛得跌倒在地，幸好他打的不是伤着的那一侧。“你这小鬼头，才多大年岁就开始满嘴香玉了？看你这相貌，将来定也是个如大将军子侄辈般风流的少年郎，到底是有血缘关系，连这都像！啧！我老丁可是个粗人，不过却有个娇滴滴的妹子，怎么这血缘到我这儿就不灵了？哈哈！”

　　我痛苦地咧嘴笑笑，心里骂道鬼说得清什么狗P血缘。也不知皇甫允怎么用脑袋编的故事，竟然告诉他我是慕容家的远房亲戚，受慕容楷、令之托请他顺道带我回邺都并送至太原王府，于是我从那之后事事都会被这些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爽直粗人们和太原王世子吴王世子联系起来，常常被评价长得像、气质像、连头脑也像。如果这些人知道其实我其实是曾与他们血战沙场的汉人儿女，不知道会露出怎样有趣的表情呢。

　　“原来丁将军还有不止一位佳人惦念，如此艳福真令海天羡慕之极啊。”我故意作出油滑不堪的笑容。他到底是粗犷豪放的武人，和那些贵公子哥儿是大大不同了，肯定不喜欢太过秀气风雅的作派。

　　他回我一个同样的笑：“要真羡慕，就加油点长啊。我妹妹可比你还长上几岁，你要是不努力她可会早早被别人抢走的。不过我觉得你这小子有戏！虽然只见你几天，但见你能刀会剑，尤其那一手骑射功夫在我军中勇士里都有得瞧，大哥看好你！虽然身体细弱了些，不过那是因为年龄不足，长开了肯定就壮实了！到时可得在我大燕军中争个头号勇士回来露露脸，只怕和我妹妹抢你的女人都数不胜数了，哈哈。”

　　我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搓搓双手，咧嘴嘻嘻一笑。既然他自称大哥，我也不多客气。“哦？就像大哥当年那样么？这种难事，小弟梦里过过瘾头就是了，自是不敢盼望成真的。大燕最不缺的不就是勇士吗？”

　　他不以为然地嘿了一声：“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年轻人有点冲劲才像个年轻人，更何况是咱们大燕的青年汉子。怎么你倒和那些个汉人学起了什么内敛工夫？忒虚！”

　　我无奈，尴尬赔笑后转移话题道：“说起此次太宰……哦不，大将军他一路征程势如破竹，怎么到了关中就按兵不动了？似乎还有就此停手之意？”

　　此话显然问到了丁延玉的痛处，只见他皱皱眉头：“秦国国主慑于我军威势，已率军亲临陕城戒备。这秦主可不是吃素的，大将军也不好轻举妄动啊。何况他手下还有不少能人，光那一个丞相就够不好对付的了。”

　　我摆出好奇表情道：“哦？是哪位丞相竟然能叫丁大哥头大，小弟可是孤陋寡闻得很，竟然闻所未闻。”

　　他缓缓摇头道：“此人名叫王猛，出身倒是贫贱，可秦主也真有识人之眼光，说起他几次……”

　　他絮絮的评价都已被我抛在脑后，我只在听到那个名字初始就感到如晴天霹雳，后面的话再也进不了脑袋。王猛！此王猛是否彼王猛？如果真的是，那么我终于在这个时空遇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了！不对不对，还不止一个！继他之后就接二连三将有熟悉的名字与成语典故接踵而至——这于我而言不啻有着划时代的宏伟意义啊！

　　我恍然大悟面现喜色道：“哦……小弟受教了。但不知秦主却是个怎样的君王，让咱们威强睿德的慕容大将军也几分忌惮？”

　　丁延玉重重咳了一声：“这秦国天王苻坚也可谓天生英锐，不要说少年时代便得遇良相，更是如虎添翼。久而久之，近年秦国崛起，只怕终将成为我大燕心腹之患。”

　　我禁不住满心的喜悦，却又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只得痛苦地忍着。最后忍得不行，很想自己一个人找个角落好好整理一下脑中与此相关的历史知识，就打了个呵欠说：“丁大哥，时候不早，小弟就不耽误您歇息了！告辞！”

　　丁延玉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正说了个开头我就要落跑，只得挥挥手让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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