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

　　“哥，来擦把脸，我给你换药。”

　　叫哥的感觉很熟悉很亲切，不过眼前的人却不再是从前那个神情冷漠锐利的漂亮男孩。我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想着，伸手把他扶起身，他的伤在背上，所以只能侧靠着床榻，不能让背部触及墙壁或是床。我也不让他的手撑在桌上，因为那样伤口可能会又裂开。

　　“江大哥去县城都两天了……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的手下回来？”我闷闷不乐道，“……你的伤，搞不好还会有感染的危险。大夫说的药我也还没找全。”一边说，一边仔细处理着他的伤口。把捣烂的药草轻轻糊在他伤口上。也许是因为我的手指和药草汁都是冰凉的，感觉得到他皮肤不自然的反应。“附近山上合用的草药很少。我找了很久也才找到这么些而已。不过还好找到了黄畦子和冰芦花叶，据大夫说能让伤痕快些愈合而且疤痕会很淡哦。来，给你涂上。”

　　他抬起脸对着我，我用左手扶着他的下巴，右手持了小汤匙把药汁涂在他的左颊。虽然不能说丑陋，但我无法忘记这张脸原本的丰神俊朗，清雅动人；所以竟然不敢多看。他似乎明白我此刻的心思，特意垂下眼皮避开与我对视。

　　我心下内疚，手上力道越发轻柔，一边微笑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呢，哥，你成亲了么？”

　　他有点意外地抬眼看我一眼，随即嘴角缓缓轻扬：“怎么？你还担心我破相没人要？我是男人，不必担心这个。”

　　我讪讪道：“不是那个意思……反正，反正哥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欢。”

　　他无视我的甜言蜜语，只淡淡道：“你叫哥倒是越叫越顺口了。”

　　我一时噎住，察觉到自己确实不知不觉中即便在无人之处也习惯性地那样亲热地叫他。原来他不喜欢么？……这样待在他身边，每当看到他的脸就会心生卑微歉疚之感，就不由自主地以卑微之势仰望于他。这种相处方式，我不习惯，他也未必喜欢。想到这里，我就急迫地想要离开，手上动作加快，陪笑道：“已经很晚了，静言大哥好好休息吧。我走了，有事叫我，我就睡在外间。”

　　他抬起头看我，我被他那复杂的眼神迷惑了，一时要迈出的步子也止住。实在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许他是想留住我说什么？

　　我既好奇又颇有几分殷切，用眼神询问。他不言不语，只是轻轻拉了我一把，让我在床边重新坐下。虽然疑惑不解，但我还是顺从地坐下，凝视着他。

　　“问你几个问题。”他语气平静。

　　我点点头：“哦。”

　　“你，多大了？”

　　“十二岁。”

　　“你学过刀剑骑射，除此之外你父亲还教你什么？”

　　我心里一震，发现自己答应得太快。该怎么说？他这么单刀直入地问出口，我却没法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沉吟半晌，“我爹他最关心的就是武艺。其他的，他并不曾特意传授。不怕你笑话，其实我识字还不全呢。”

　　他微笑：“识字不全还读《西京杂记》？”

　　我才猛然想起这茬，只得尴尬地哈哈一笑：“不懂的字，就试着猜意思呗……”

　　他不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继续发问。“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你在武艺上下那么大功夫？”

　　且不要说我对此本来就完全没底，就算我知道又怎么能随便告诉你呢？何况，我心里尽管已有几种猜测，但仍无法肯定。只好说道：“也许我爹觉得乱世之中一个女孩子家要学点能自保的本事才比较安全吧。”

　　他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表情，显然我这回答之中敷衍的成分太过明显。

　　不知怎的，原本还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他脸上最经常出现的嘲讽笑容，此时却意外地慌乱起来。忍不住解释道：“也许你不知道，在这次路上遇险之前，就已经有很多次面临命悬一发的危机，如果不是每每横下心豁出去放手一搏，现在就不会还能好好的和你说话。更何况没有武艺的情形呢？那活着的希望难道不是更渺茫？”

　　他温雅一笑，给我个台阶下：“我知道洛阳城破之后你吃了不少苦。”

　　如此轻松自在的说法就好像施加这种痛苦于我身上的并不是他的国家他的民族和他自己似的。这种态度实在有些奇怪，我皱起眉看他。

　　“你恨我们燕人，是吗？”他冷不防地问出一个尖锐苛刻的问题，同时不动声色地伸手扳住我的下巴令我不能低头。

　　我却反而冷静下来，和他对视片刻，心下便已思索清楚。只能尽量用诚恳的态度取信于他了吧？反正我说的也是实话。“说不上恨。我知道其实你们对我不错。”

　　突然想起什么，我抬起手，笑笑指着手腕，那个据说是慕容家的珍宝之一的玖瑢玉镯示意。如果有机会在回答他的问题之后也请他毫无保留地解答我的疑问，我一定首先会质问他，你们对我好是凭什么？想让我做什么？至少别说那是因为尊敬沈劲将军所以怜恤他的孤女。

　　我们的对答虽然稍有中断，他却并不放松，仍步步紧逼：“你说不恨，但你却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没有半分犹疑。首先要找到你兄长，然后要取回沈劲的佩刀，之后就打算回到你的国家，不是吗？虽然你一定明白，其实你属于哪个国家已经再没人在乎，你回去也不会再有属于你的家。然而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意在我们的羽翼之下好好生活，过锦衣玉食的宽裕生活，却一心一念只想着要回去，对不对？”

　　我看着他，被他一番话说得竟然有些忧伤，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竟已是个无国无家的飘零孩童。也许在他们眼中我就是那样苦命，令人怜惜——并且还不知好歹不知感恩？……我沉默着，不愿承认也不愿反驳。

　　他几乎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温柔平和地侃侃而谈：“那不怪你。因为有些事你不知道。但你想过没有，沈劲将军虽然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但毕竟由于身世所限只是个小小的冠军长史罢了，为什么却会只身陷于孤城洛阳而手下只剩下五百名老弱兵士，他坚守不离固然是由于早已决意以死殉国，然而他并非太守之职，理应担当守城重责的人却在哪里？此前，晋军分明驻军于孟津与成阜二地，何以分攻的二路燕军如此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以至于洛阳短短数日内变为孤城一座？想必你也更加不会明白，为什么你们的冠军将军陈佑出逃之后选择的是许昌，如果不是因为许昌已经落入我们手中。”

　　我听着他平平淡淡的语气，忍不住身上发凉。明知不可相信他这用心昭然若揭的挑拨离间，却不知这分理性是不是源自对他的言语的真实性的恐惧。

　　他微笑，轻轻握住我的手：“海天，你在发抖，害怕么？”

　　他的手比我的更凉，假若我当真在发抖，他只能加剧我的恐惧。我下意识地倔强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宁愿把话题转开，把注意力转开。

　　他凝视着我，笑得越发柔和。奇异的是，这一刻伤痕非但没有使他显得狰狞，反而让那云淡风清显得更加平和而有人情味。这个晚上，他身上的是一种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温柔恬淡，如此真实又如此让我起疑，以至于迷惑了我很久很久。

　　我困惑不已，还没想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就已经怔怔地开口：“静言，如果你想要对人好，还真没有人能抵抗的。这总是怕人的。”

　　他又是一怔，然后露出意外地轻哂的表情。“只要你不怕就好了。”他一语双关，“不要太死心眼，不要认定我们是你该恨的人，做得到吗？眼下你先答应我这一条吧。因为也许以后你会靠自己的眼睛去看清事实，但如果事先逼迫自己将某个仇恨的念头扎根于心中，你就永远会被蒙住眼睛。”

　　他的说话实在太有诱惑力太不可抗拒，我承认自己简直没有招架之力。

　　他轻声问我困不困，却分明已经看到我眼中毫无睡意极之清醒；然后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叙述太宰与我父亲的交往，他是如何敬重我父亲为人，如何珍惜他的惊人才华，为将他收为己用是怎样以礼相待、被拒绝后又是怎样暗里安排将他与哥哥放出牢狱……然而最后下达追击命令的却是中军将军慕舆虔，而接获此命令的正是太宰的亲子与亲侄二人……

　　在他的解释之下我的经历被穿成了一条明晰的线，爹爹与蓝遥都明白却惟独将我蒙在鼓里所懵懂无知的那些事实，如今终于得以部分地了解到。我并不怀疑他所说的这些，因为我再清楚不过，在涉及他们的领域里，他不可能也没有必要隐瞒或编造。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一句我完全没听懂的叹息，我问他急欲上路与心情反常的原因，只能猜测缘由不会是快乐的事情。他仅轻浅叹息道：“你和我们，现在都不安全了。”

　　这个夜晚，虽然有着种种歉疚无奈、繁扰纷杂和回肠百转，但似乎仍是皇甫允留给我的唯一一份明显流露出加护与怜惜之意的场合。他在这个晚上说过的话，当我想要知道我到底是一个什么存在之时就千遍百遍地回想着，思索着。还没想明白时，虽然满心困惑，却能够保有在回味中品尝着亲人般的温柔和善意的幸福；而当最终终于有机会看清一切的时候，一切却只有刺骨的寒意，一切都变得不堪回首——因为与其被惊吓被伤害，也许反不如被记忆欺骗。

　　而就在第二天凌晨，江大哥带回了前来接应并保护皇甫允的大队燕军。我们离开了这个荒芜的地方，我也终于与他彼此分开，前往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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