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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霜影 (1)
月已偏西,风影俱静,听雨斋的书房中一灯如豆,和月光叠出两个同样的影子,印在墙上,显得格外的寂寥,江临沨却浑然不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如此,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反而能让他觉得安宁。一段乌丝栏上,已然写就一首七律,然而他的思绪却飞到了别处,悬着的笔迟迟不动,另一张白纸上,墨迹已然晕开了一片。
远远地想起了跫音,江临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放下笔起身。
叶航推门进来,道:“三姐已经睡下了。”
江临沨“嗯”了一声,问:“方才亭中,你觉得是何人所为?”
叶航道:“酒坛边尚沾有粉末,不知是不是故意留下的。他们用的毒实在太过普通,若是对三姐,发现及时也未必要得了性命,而换作我们,则更无大碍。所以,必不会是烟雨庄中人所为。倒是那白衣女子,若是她的对头想要阻止我们参与她的事,同时试探我们的底细,就很是说得通了。不过,也许是其他哪路的对头也未可知。近日战事吃紧,清流与朝廷冲突不断,金陵一带愈发的鱼龙混杂,想要做点手脚的,也未必就是故人。”
江临沨道:“若是前者最好。”
“其实,四哥的琴,现在想来也并非毫无破绽。”叶航道:“曲与歌,都无话可说,然而若不是四哥方才说出让我与三姐同去的目的,也许都会被我们忽略。便是四哥虽说要心无旁骛,可终究是执念深重,落了痕迹,虽说与那《玉蝴蝶》并不算冲突,可在泠姑娘听来,也会觉得白璧微瑕吧?何况她身负师门血债,这一年来应也是东躲西藏,新丧之人,又有对头在暗,你这一番,只怕她不觉得你别有用心,就已经算幸运了。”
江临沨点点头:“究竟是我疏忽了。”
叶航笑道:“四哥不必自责,就算如此,若能重来,四哥也会是一样的选择,不是么?”不过是一句普通的问话,其中蕴藏的意味,两人却各自明了。
“不错。不过,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些恩恩怨怨,即便我现在不作为,将来也终有一天,我与她,烟雨庄与未央楼都躲不过。所以,我知道你的坚持,但我也依旧会这样做”,江临沨习惯了叶航这样外表玩世不恭,实则坚决的调侃。他了解这个结义弟弟,他其实才是他们几人中最执拗的一个。尽管风流在外,与章台女子们来往颇多,却不同于普通的男女之情。他冷眼旁观江湖纷争,别人都道他不是此间人,最是逍遥不过,可谁知他正是从那里面走出来的,看得倦了,厌了,所以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他知道,叶航必不愿他将无辜的顾清泠拉入烟雨庄的恩怨之中,也就明白,如今他肯默认他的做法,已然是对他这个义兄最大的支持。
叶航知他说的有理,江临沨从不是喜欢赘言之人,他既肯解释这许多,已是难得,只怕他并非只是为了解释,也是想要阻止自己的犹豫吧。他自然明白那些江湖纷争,任何一个江湖人都是躲不开的,然而不知为何,那一袭白衣匆匆离去的身影,仿佛是一点微光瞬间融化在无边的黑夜里,那样的孤立无援,却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蓦地,一个念头浮上了脑海:“如此……四哥,我想去未央楼看看。”
江临沨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去未央楼?”
“是,我是想去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这心结也到了该解开的时候了。”既然连江临沨都主动要解开这些恩怨,他这个身上还流着嫡亲血脉的叶家人,也是时候做些什么去解开一些陈年旧事的死结了吧。然而江临沨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又道:“不过四哥一定比我更想去,对吧?”
还是这样喜欢用玩世不恭的面具来掩藏自己的心事么?江临沨有些无奈,道:“那是自然。”
不过,终于肯解开那些陈年旧事系成的心结了么?江临沨有一抹温和的笑意,化在了语声之中。
叶航一贯是懒散的性子,谁知这次打定了主意去未央楼,便立刻催着要动身,一刻也缓不得。二人翌日便收拾了行装,向明优昙道别。一路行来,秦淮河上热闹非凡,各式的花船在河面上一字排开,丝竹一改往日的清音,只是极尽喜庆,竟是秦淮河上的花船游春。也正是在一年一度的游春之时,会选出新的花魁。与贡院隔河相望的销金窟里,姑娘们都妆扮一新,带着琴箫亦或是笔墨登上船,躲在重重帘幕深处,生怕有人窥见了容颜,叫人笑话了唐突……
百花还未初放,秦淮河却占尽了春意。
这一日的秦淮,白天也如同夜晚一样极尽温柔旖旎。一字延伸的花船,让整个金陵都提前染上了姹紫嫣红的颜色,仿佛努力地喧闹着,放肆地浓艳着,就能掩盖将要一片荒芜的未来。
这般热闹,也不知究竟骗了谁。江临沨相信,这条被胭脂水粉侵染的河,是清醒的,它只是不忍打破河上的人的梦。
“游春……咳咳……游春……我看你们还有几天的春可游!哈哈!”眼前,头发斑白的乞丐端着破碗缓缓走过去,嘴里发出念咒一般的声音,眼中却是兴奋的光芒。
江临沨看着乞丐的背影,错身的霎那,视线被乞丐身上浑是补丁,看不清颜色的旧衣完全挡住,让江临沨有一瞬间的错觉,这金陵繁华的外衣下,就是这般千疮百孔的未来。
既然是游春,明优昙自是不会在疏筠馆了。江临沨与叶航既已走了大半,也不愿再折回去,索性在院中坐了一会儿。江临沨留了一封书信,而叶航自是朝吹花冰弦讨了明优昙最宝贝的茶来喝。二人也未多留,正午之时,便离开了疏筠馆。
叶航知江临沨此去无锡,当是不会再回金陵,便提议去望雪居。三年前,二人同游金陵时,最赞不绝口的便是望雪居的菜了。
二人挑了二楼临河的雅座坐下,随意向窗外望去,只见一艘艘花船驶得极缓,姑娘们挨个走上船头,向岸上人献艺。叶航收回目光,道:“这才过了一半,要到日落之前方能结束。四哥,这游春我早就看得腻了,咱们还是吃菜吧。”
江临沨刚要收回目光,却看见一艘花船停在了离窗子最近的地方,珠帘半卷,盈盈地走出一个人来。那女子面上蒙着白纱,看不清面容,服饰也未见有过人之处,然而只是这一低眉,一敛衿之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婉娴静之气。然而江临沨的目光,却停在了她的发端——
便是她低下头的片刻,发间的那一点紫色,刺痛了他的眼。
那是……
而江临沨还未来得及动,那女子猛地奔向船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叶航刚想说什么,对面的人已然从窗中掠了出去。
岸边亦有许多人纷纷跃入水中救人,谁知那女子是早萌了死志,在身上不知绑了什么,一落水便往下沉。江临沨自幼在巫山长大,水性自是精熟,一路寻来,众人只觉水中仿佛还有一股大力,方接近那女子,便被一股水流逼退数步。
救得人上岸,江临沨脚下一刻不停,直奔出城,才将她放下。叶航已然赶到,一边施救,一边道:“常在秦淮河上漂的,这般寻死觅活的我也见过许多,虽然她溺水时间长了些,也不致要了性命的。四哥不必担心。”
江临沨看着她吐出许多水来,知道已然无碍,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手中的那支紫玉簪,目光复杂。“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簪身上八个精致的小字,仿佛灼痛了掌心。
这便是他的未婚妻慕嫣然么?命运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早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吹过来,江临沨不禁打了个寒战,抬眼看远处的河面上,投江自尽的女子引得众画舫上一阵纷乱,满船的莺莺燕燕不由都慌乱起来,遥遥望去,就仿佛姹紫嫣红在这江面上开得正艳。
“四哥,此处不宜久留,她还不是自由身……”
江临沨这才回过神:“三姐那边决不能去,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反而会带累三姐。你可知道别的可以托付的地方?”
叶航思量片刻,道:“这样可好,三姐曾带我见过她的一位姐妹柳织烟,今日并不在游春之列,我将她送去那里可好?现下不知她对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若是四哥开口问及婚事,必然唐突。不如待她好些了,再让三姐去看望柳姑娘,顺便探问一下。”
江临沨点头:“也好。那么顾山之行……”
叶航冲江临沨了然一笑,道:“自然如四哥所想,去是要去的,不过是要缓缓了……”他抱起慕嫣然,换了一个话题:“四哥你就别和我去柳姑娘那里了,免得被人看见了惹麻烦。我送她去,再知会三姐一声,至多一个时辰便回。”
“如此多谢了。”
江临沨望着叶航的背影,却不料看见另一个白衣的身影。“泠姑娘?”
“江公子。”顾清泠缓缓走来,毫不掩饰自己已然看到了方才的一幕,也不问缘由,只招呼了一声,便向前走去,好像只是路过一般。
江临沨心中蓦地闪过许多个念头,却来不及细细思量,便猛然开口道:“明日此时,梅花岭上,请姑娘一叙,可好?”
顾清泠有些讶异,转身望定了他,道:“所为何事?”
江临沨原是打算去了未央楼再和她说,可方才突然出现的慕嫣然将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如今慕嫣然留在金陵,他不敢擅离,待他从未央楼回来,顾清泠又有何理由一直在金陵等着他呢?
“家父尚有心愿未了,想请姑娘……”江临沨踌躇了一下,掂量了这么个半真不假的话。
他原以为顾清泠听了会不豫,没想到她竟展颜一笑,道:“如此甚好,明日清泠必在梅花岭上相候。”
她笑得有些恍惚。记忆中她从来都是淡淡的,从未这样笑过,江临沨猝然看见,不免有一丝怔忡。然而一个恍惚之间,那白衣的背影便去得远了。他久久站在原地,神思变换不定。已经有多久不曾这样犹豫过了?方才望着昏迷的慕嫣然时,那种迷茫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明优昙的那个夜晚。而在面对顾清泠的那一刻,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邀请,那是早已下定了决心的,可这决心,在见到慕嫣然的时候,便动摇了。如今,他不过是逼迫自己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然而,若是终于到了尽头,又该如何呢?
叶航说是一个时辰,却直至天黑才回来。春寒未退,傍晚时来往的行人已稀,渡口边一袭青衫落拓就显得分外寂寥。
“不想今日织烟那里竟还有一位姐妹,他们二人那一番闺中密谈,可等煞我了!”叶航一边笑着解释,一边熟练地解缆撑船,顷刻间搅碎了一片月光。
“无妨,早料到你去了那种地方,是早回不了的。”江临沨笑道。
叶航似乎对这调侃甚是满意,竟不再回敬。
江临沨沉默了一下道:“今日不走了,下午我遇见顾清泠,想着索性这几日也是等着,不如探探她的口风。”
“也好。不过如今,慕姑娘那边,你如何打算?”
“能如何打算?我这番出来,也有几分是为着找她……如今果然找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左不过下个月去回了父亲,就该定了,”江临沨说到这里,定定望向叶航,“你怎的还不恭喜我?”
“我方安顿好嫂子回来,这一番奔波你还未谢我,倒先埋怨起来!哈哈,才不过是见了一面,四哥这样快就分了彼此,可见有了家室的好处,改明儿我也……”
“你倒是赶紧找来啊,只怕秦淮河上那么多佳丽,你还真嫌家室累赘呢。”
虽是说笑,两人眼里却殊无笑意。
次日中午,日头稍稍偏西的时候,江临沨孤身一人上了梅花岭,顾清泠已然在那里了。她一袭素衣,依旧是低着头,半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大半个侧脸。她听闻脚步声,站起身来,微微笑了一下。
“泠姑娘好兴致,江某竟是来迟了。”江临沨也不客套,径直在亭中坐下。顾清泠既肯赴约,已是抛开了闺阁礼数,以江湖人的身份相待,他自也不需敷衍那些繁文缛节。
虽是如此,入座的一瞬仍是有些尴尬,江临沨正欲将拟好的措辞娓娓道来,顾清泠却抢先开口:“江公子昨日说令尊有事嘱咐,不知为何?”
“昨日那样说,其实并不尽然……家父虽有心愿,却并不是一句话拜托姑娘这样简单,只是这中间许多曲折,事涉烟雨庄与未央楼两派的往事,江某不知姑娘对于旧事所知多少,又是如何想法,仓促间亦不便细说,是以才有那番托词。还请姑娘见谅。”江临沨见她这样问,知道她必定也猜到了几分,因此也就不再和她绕弯子。
顾清泠又是一笑,道:“原来如此,既是令尊的心愿,也并不算是托词……其实此番见到公子之前,清泠是见过令尊的,只是当时令尊并未提起有什么吩咐。”
江临沨心中一惊,他早该想到的,未央楼倒了,谢清岚死了,父亲怎么可能不去看一眼,只是没想到,而父亲竟私下见过顾清泠,这些自己竟都不知道。原来如此……原来父亲早就见过她了,难怪她能一眼识破那并非是父亲的意思,而是自己的意思。父亲既已见过她,越发说明,自己没有猜错,也庆幸昨日一念之间,没有想岔了去。
“公子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师门已然不在,顾清泠并非是深闺中的女子,江公子既然以江湖之礼待清泠,不妨也以江湖之事相谈,无需顾忌。虽事涉先师,多有不便,但若真是说到了不足为外人道之事,清泠自会请公子原谅。何况公子既然要问,已然是不便开口之事了。”顾清泠道。
江临沨被她这一番抢白说得有些惊异,从前只道她是个小姑娘,师门又遭横祸,虽是事情一旦说开,终究不免拉她下水,但思及如何开口,总是有些避讳,不知如何拿捏分寸。然而如今她这一番话,倒叫他另眼相看,自己从前种种小心翼翼,反倒显得有些心虚了。他突然想起离开巫山当日,师父说过的话:“临沨这孩子,诸般都好,只是真想成就什么江湖大业,总是缺了那一分心狠的决断,就好比习武之人的练门,纵然再强,致命的把柄一旦落在了别人手里,只怕便是大祸。”这话自然不是对他说的,是师父对母亲说的时候,他站在廊下听见的。那时候他以为来日方长,少年心性,如何肯服师父这一番定论?几年一路行来,他亦有意无意逼迫自己行事之时多一些凌厉果决,早已不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而这几天来,他却有些相信师父当年的话语,竟是再睿智不过。
“既是如此,未央楼今日究竟是何情形,烦请姑娘如实相告。”江临沨正色道。
顾清泠沉吟了一下,也不瞒他,道:“一年前那一场大难,活下来的弟子不过十二人。师父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师姐杨若兰,我依旧是掌座弟子。如今我奉师父遗命召集未央楼散落各地的弟子回顾山,杨师姐则率剩下的师姐们在山上重建师门,也以招收女冠之名收些弟子。”
江临沨在心里琢磨着她的话,道:“那么姑娘下山的一年之间,可有人再寻麻烦?”
顾清泠却似被这句话问住了,迟疑着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未必全是为着未央楼。”
江临沨道:“若是姑娘自己的事,江某便不过问。如今有一事相求,半是为着两派的利益,半是为着江某自己。”
顾清泠道:“江公子这样说,清泠心中多少也明白一些,公子不妨说出来,只是清泠并非掌门,拜入师门也晚,前尘旧事,只怕做不得主,也无从有亲疏喜恶之分,若是师姐们能够答应,清泠自然一切照办。”
“这个我自然明白,原本打算昨日启程去顾山拜访,只是临时出了些枝节,需在金陵耽搁几日,想来也是闲着,这才想到先问问姑娘,也好过到了顾山一无所知。”
“江公子若是耐烦听,清泠自然知无不言,只是不知,如今未央楼潦倒至斯,公子若是相助,他日能以什么回报公子?”
江临沨心想,好个顾清泠,从前只道她疏淡寡言,不料今日这番言语,先是直言不讳,后又处处顺从退让,竟让人寻不到破绽,好叫他不能为难未央楼。江临沨心想,若是她真的答应,有她相助,自己的把握便又多了两成。
他微微一笑,直视她的双眸:“姑娘多虑了,江某不会为难未央楼,只需姑娘你,随在下走一趟烟雨庄。”
顾清泠全然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一时也想不通缘故,思绪却飘到了别处,明眸便是一黯。
“因此江某须得先问姑娘的意思。”江临沨依旧微笑,逼紧一步。
顾清泠见不得不回答,只好道:“这条件,杨师姐应当是会答应的……”
“若是师姐们能够答应,清泠自然一切照办”,她这样说,已是默许了。江临沨便不再为难她,道:“如此多谢姑娘,江某会尽快拜访令师姐,还得烦劳姑娘在金陵多盘桓几日。”
顾清泠有些心不在焉,淡淡回答了一句:“好。”
江临沨见她不似之前言笑晏晏,知是自己的要求有些冒犯,但其中缘由,如何能向她解释?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想着再与她客套寒暄也是无益,便道:“江某须得去看望一位故人,只怕要失陪了,半月之后应当已返回金陵,姑娘若是方便,可否来听雨斋一趟?”
顾清泠答应下来,向他告了辞,便取了琴离开了。长发始终遮着她的侧脸,叫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总是这样,让他看不清她的喜怒哀乐。江临沨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如那天晚上,他弹了那首《玉蝴蝶》,她不便喜怒地匆匆离去。他不知道这样内敛的她,和方才擅谈的她,哪一个才是真,又只怕哪一个都不是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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