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月正圆

作者:临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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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倚歌 2


      江临沨将琴收好,正对上二人询问的目光,便道:“可愿随我见一位故人?”
      三人循着琴音的方向走去,江临沨道:“三年前,临沨初游江南,曾在无锡的一处泉亭中听闻一曲柳三变的《玉蝴蝶》。唱歌之人乃是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歌声甚为稚嫩,模仿旁人的痕迹也颇为明显,而那唱腔却是精妙难言。临沨尚未见得那背后教唱之人,已能想见这一曲倾注了其平生心血,而其生平想必也曾遭坎坷之事。之后也曾听过许多伶人唱这《玉蝴蝶》,皆不能得其妙处。”二人恍然,原来方才那首《玉蝴蝶》,江临沨三年前便听过,而听那歌声虽脱了稚气,却仍出自少女之口,想必便是当年唱歌之人了。
      江临沨默默走着,那一番解释,其实只说出了一半。另一半未曾说出的,是所憾他那一次并不得见那教唱之人,却一路留心直至回到君山之后,偶然一日听父亲唱起,才惊觉那女孩的歌声精妙之处皆在其中。只是她阅历尚浅,不懂那词中的含义,因此只能学得唱腔,而不能得其韵味。而父亲所歌,才是将词里的悲秋、怀人、思归、无奈都一一唱了出来,令人绝倒。他用心记下之后,反复练习,如今也学得一个大概,教那女孩的歌者究竟是谁,他也因此,猜到了些眉目。

      梅花林的尽头,满月的光辉下,白衣女子席地而坐,静静抚琴。同样是白衣,这背影却没有一丝高傲之气,只是淡,仿佛要融进这天地月色之间。听闻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姿容清绝,在这梅花树下,那一身遗世独立的白,便是万多梅花之中的一点姝色,仿若世外仙人,直教人想起“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江临沨见她转身,只是远远地站定。不过三年,当年歌声尚稚的少女,如今已然是这般清丽绝伦的人儿了。白衣女子似乎也认出了江临沨,微微一怔,便起身敛衿一礼。然而他隔得太远,山间的晚风吹得她衣袂翻飞,遮住了面容,不曾看到那双剪水深瞳里,无声掩去的种种神情。
      “江公子。”白衣女子语声如玉微凉。
      江临沨回了一礼,然而自己却不知白衣女子的姓名,然而此时才问,又显得往日礼数不周,不由得微微迟疑。
      “顾清泠。”白衣女子看出了他的顾虑,竟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闺名说了出来。若是换做寻常女子,这般说出自己的名字是极其唐突,然而她这样说,让人惊讶之余,却不觉得有丝毫不妥,这般不拘礼数,反而更衬她的天然风韵。
      “泠姑娘。”江临沨回了一礼,心中却道:“清字辈?岂不是僭越了么?”他心中疑问,面上却掩饰得极好,介绍叶航、明优昙与顾清泠相见。

      江临沨见顾清泠必不是善于交际之人,彼此生疏也就不多寒暄,必要的见礼之后,便不再客套。“泠姑娘,三年前临沨听闻姑娘的歌声,便发愿要一见教唱之人,然而多方寻访,却一直未能得见。不知此刻,可能让在下得偿夙愿么?”
      顾清泠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漾开在深不见底的眸中。“今天正是先师一年的祭日,方才弹那曲《玉蝴蝶》,正为祭奠先师。”
      “临沨无意冒犯尊师,还请姑娘见谅。”
      “不碍的,当年先师因为楼中旧事,不能见公子,颇以为憾。”
      “这些年临沨也曾钻研过这曲《玉蝴蝶》,若姑娘不弃,可否让在下也以一曲祭奠尊师?”
      叶航与明优昙听到这里,对望一眼,皆是疑问。以江临沨的为人,就算真的喜爱《玉蝴蝶》的精妙,也不会如此行事吧?然而江临沨一言既出,二人虽诧异,也不好多问。
      “如此,清泠替先师谢过公子了。”顾清泠说着将琴让给了江临沨。
      江临沨拂衣坐下,低眉信手,正是一曲《玉蝴蝶》。初时曲声尚有一丝波澜,不能完全与那词意相通,然而不过是几句之后,便融为一体,与方才顾清泠所弹相比,精妙处尽在其中,毫无二致。叶航与明优昙听着,也不觉沉浸其中,忘了身处何地。
      一阕歌停,曲声却未歇,低缓的声音,深沉而苍凉。蓦地曲调转高,带了一点不甘的激越,江临沨指尖凝力,满庭的竹都跟着发出萧萧的声响,院中霎时便有了萧瑟的意味。接着曲声一顿,竹叶立刻都静止下来,琴声喑哑,而明优昙一振水袖,轻轻跃入竹林,白衣翩然,在竹林间若隐若现。月光筛下的斑驳的光影照在白衣之上,让人觉得她是那重重楼宇之上,高处不胜寒,直欲乘风而去的仙人。那一袭白衣望着明月,似是在承接月华,又似要揽尽清秋寒露。
      曲声渐悄,江临沨缓缓低唱,明优昙倚歌而舞,纤指拂处,竹叶稀疏落下,便有了深秋叶落的景致。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梅花树下的青衣男子长发披散,神情辽远而疏离,好像便是那漫天萧瑟里“若在远行”的宋玉。
      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白衣舞者足尖轻点,仿佛是秋日黄昏里涉江而来的伊人,望着水面被落叶激起细小的波纹,眼中聚起了浓浓的悲凉。那深沉的悲凉在指尖化开,将碧梧染成枯黄的颜色,青衣人坐在水边弹琴,直到傍晚水边的寒意湿了鬓发,那无处排遣的故人之思,才化作了一缕尾音散在风里。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那弹琴的人忆起往事,诗酒笑谈之约迟了又迟,如今几番流落,却不忍心真的遗忘。他的目光越过疏筠馆,越过了缓缓流淌的秦淮河水,落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白衣的影子亦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曲调一转,节节攀高,江临沨的歌声变得凄厉,仿佛是渡尽寒塘的冷鹤,带着不甘的呐喊蓦然从空中坠落。素白的水袖自竹林中疾飞而出,携着落叶纷纷,缓缓地落下来,如同一层帘幕,将两人隐在了朦胧之中。歌声最终变得极轻,飘忽如梦,如同秋叶落尽时的一缕轻叹。
      轻盈的水袖缓缓落下,露出白衣女子清冷的眉眼,越发地不似凡间之人。弹琴的人双手虚放在琴上,待到余音都散尽了,才收回手去。片片梧桐叶自他面前飘下,落在古琴上,显得那一袭青衣孤寂萧索,天地之大,唯独他茕茕独立,自始至终,都是孑然一身。
      曲终良久,三人都静默不语,陷在各自的旧事里。唯有月光静静地,又挪过了一个枝桠。
      不知过了多久,叶航才笑道:“这样的歌舞……只怕,今生,还可以见第二次么?”他的笑容极浅,却含着一丝化不开的悲凉。
      江临沨心中亦是如此想,樱花七日,此番一聚,再见又不知是何时,而这乱世之中,即便相逢,又不知是何心境了。虽然这样想着,却抬头望向顾清泠。他弹了两遍,她却始终站在一旁的梅树之下,不发一言,却也不在想着什么心事。
      顾清泠见他望向自己,便道:“多谢江公子与明姑娘,先师有灵,定会觉得欣慰。”
      “不敢,临沨班门弄斧,还望姑娘不要笑话才好。”江临沨看着那一双清冷的眼眸,探究不出任何表情。
      顾清泠望了望月色,道:“江公子不必过谦,时辰不早,我该下山了,三位尽兴。”说着向三人行了一礼,便抱起琴下了山去。她离去的匆匆,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梅花暗香,隐去了那一丝微弱的血腥气——没有人留意到,方才顾清泠听曲之时,手掌中摩挲梅花树留下的斑斑血迹。

      过了一会儿,叶航最先反应过来,问:“四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真的只是为了来弹一首曲子?”他分明知道,江临沨平日里对女子说话可不是这样的语气!
      “自然不是。但也许……其中的缘故并不是你想要听到的那一种。”江临沨的语声不带一丝温度。
      叶航知道,江临沨这样的语气,便说明这件事非同一般,他不由得也收起了戏谑的神情,突然脑海中略过方才顾清泠的只言片语,猛然悟到了什么,一年的祭日……楼中旧事……
      “莫不是……她是未央楼的人?”
      “我说了,你知道了会后悔的。”江临沨道,然而这一次,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怅然。
      “可那为什么……”叶航说了一半,却怔住,是啊,她是未央楼的人,又有何不可呢?旧事与她无关。
      “五弟可是想说,她是未央楼的人,并不能解释四弟今晚这样做的原因么?”明优昙置身事外,替叶航道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江临沨犹疑了片刻,道:“也罢,将来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方才我未曾说的是,等我回到君山之后,一日偶然听父亲弹琴,才发现她那曲《玉蝴蝶》与父亲唱腔如出一辙!”
      叶航猛然醒悟:“你是说……泠姑娘的师父,与令尊是旧识?”叶航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烟雨庄与未央楼上一代的纠葛,竟都着落在那女子的身上?”
      江临沨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是将一切握入掌心的自信与坚毅。
      那么深的纠葛……要想解开,岂是易事!烟雨庄与未央楼那样纷繁复杂的恩恩怨怨,他竟是来做一个了结的……可是,他真的只是想要做一个了结么?
      叶航望着江临沨的脸,突然觉得此刻的他,已然变得有些遥远和莫测起来,他已不再能了然他的想法,而他此刻,也不愿再去深究。
      江临沨亦不愿说破,气氛陡然静了下来。
      终是叶航将话锋转了方向,用惯有的轻佻语气笑道:“没想到今日竟有幸,见到四哥琴挑美人的好戏……若是传出去了,只怕将来卖琴的都得把你当财神爷供起来呢。”
      明优昙见叶航扯开话题,忽然想起走得匆忙,竟忘了带上亭中的东西,急道:“既然美人也见过了,还是快回亭中去吧,我的琴还落在那里呢,风前辈的琴,若是丢了可就再也寻不到第二张了。”
      叶航、江临沨见明优昙真的着急起来,便收拾了情绪,三人快步回到亭中,所幸夜已深了,山间无人,各物事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尽管一夜至此,已然不再有歌诗的兴致,却也没有半分睡意。明优昙知他二人心思,便取了酒来,复又斟满。谁知刚一举杯,江临沨便道:“三姐小心!”明优昙心中一惊,酒便一晃,险些洒了出来。
      “这酒有毒!”叶航道:“看来四哥方才一行,惹来的麻烦可不小啊。”叶航和江临沨都是见惯了这些江湖把戏的,一眼便看出下毒人并非真要他们性命,只是威胁罢了,转眼间便已谈笑自若。明优昙却是吓得不轻,虽然强自镇定,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航见她惊魂未定,站起身道:“我们还是快回去吧,三姐……你这副样子,还好是半夜里,若是白天,给人看见,看你这花魁还怎么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知道取笑……下次来疏筠馆,可没有茶喝!”明优昙缓过气来,嗔道。
      三人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谈笑几句,一夜的波折就这么不留痕迹地掩盖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旧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少年游。然而终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江临沨眼中那一丝难以觉察的悒郁缓缓扩散开来,而叶航,嘴角的笑意也始终有一丝抹不去的苦涩。
      这局棋,一旦开始,便永无停歇之日,至死方休。
      行至山下,江临沨回头望去,满山的墨色似要融进这无尽的黑夜,唯有月下的梅林,在这深黑的背景中格外清晰,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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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二倚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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