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雨 （OP 艾路）

　　他三岁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那个圆圆的肚子具体变出来的生物。一个小小的，白白嫩嫩的小男孩。他很小，却有那么大的力气捏着拳头嚎哭。他见到这个小婴儿的时候是在傍晚，暖烘烘的日头落在地下室的窗户边缘上，闪着橘色的光。他垫着脚，看到那个干瘦的女人手里递过来的，手舞足蹈的小婴儿。

　　“艾斯，你看看他。”那个脸上满是笑意的温柔的女性低声呼喊他的名字。“莫奇D路飞，你的小兄弟，看到了吗？”

　　艾斯从窗户下面的缝隙里伸出手，怯生生地碰了碰路飞的小拳头。他的手很脏，全是灰。路飞的手则是干净的，像一段雪白的棉花糖。

　　等到路飞刚刚学会爬行的时候，那个曾经挺着肚子在花园里四处走动的女人便不见了。换成了另外一个，同样的优雅，但脸色异常苍白的女人。他听到有女佣称呼她为议员夫人。他呆在地下室里面，开始反复练习你好夫人，再见夫人等礼貌用语。然后无论他怎么练习，议员夫人始终不肯像从前那位夫人一样把路飞带到窗户边上让他看一眼。他只能趴在窗边，看那个小不点在短短的草丛里快快乐乐地爬来爬去。

　　一直到他在地下室里呆了满一年，也就是他四岁的时候，才又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到路飞。小家伙刚学会走路，一摇一晃就来到了窗户边上。他蹲下来，弯着两条胖乎乎的腿好奇地往地下室里探望。他小小的身影挡住了一部分的光，以致艾斯以为要下雨了。他放下手里的画笔，匆匆忙忙来到窗边。

　　“你好，夫人，你好呀……”

　　艾斯反复念着那几句话。他谨慎地把脚垫在一张矮木凳上，双手搭在窗沿。路飞的鼻子一抖一抖的，像在用力寻找什么那样嗅着。嘴巴张着，一丝银色的口水吊在嘴边。

　　“你好呀，夫人，再见夫人。”艾斯看着他，一边无意识地念叨着一边伸出手。路飞的小手搭在自己的小膝盖上，对于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有点脏的手毫无反应。艾斯先是摸到了他的脚背，然后慢慢往上触碰到他的膝盖。他看着路飞的眼睛，虽然视线有点模糊，但他仍旧看清楚了小家伙黑漆漆的双目。和自己一样的黑色眼睛，还有黑色的头发。

　　他突然握住了路飞的小手，有点失控地往前拉了一下。小家伙立刻被拉倒了，他跌了个跟头，下巴撞到了玻璃上面。艾斯惊慌地丢开他的手。他眼睁睁看着路飞在地上挣扎，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哭声很快就引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艾斯快速退回到黑暗处，看到匆忙赶来的议员夫人从地上捞起了路飞。她一声不吭地倒退了两步，一直到艾斯能看到她的地方停下来。她紧闭着嘴巴，雕塑那样动也不动，就这样瞪着艾斯瞧。

　　他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是两年后。穿着新换洗的小西服还有棕色的皮鞋。但是因为太瘦弱的原因，衣服被他撑的像个空架子。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单音节。腿脚也不协调，有时走路会绊倒自己。管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他重新学习一些简单的短句。他拥有了自己的一间小房间，还有真正的床，只是房间依旧像个牢笼，只是面积大一点。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被允许接近已经跟疯猴子那样钻来钻去的路飞。或许是这间大到不可思议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年龄接近的小孩，议员夫人也逐渐放宽他对路飞的靠近范围。她依旧是冷漠的，仿佛怜悯般用下巴对着他，并客客气气地让艾斯吻一下手背。

　　“你得学会照顾他，如果你继续笨手笨脚的，你只会伤害到他。”议员夫人经常这样讲。因此艾斯每天每夜都在抓紧时间学习更长的句子，以方便应付路飞永无止境的提问。他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但每次想闹别扭的时候总会及时忍耐住。他知道有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只要他放松了警惕，他将随时回到地下室里。但幸好，一切都没有往坏的方向发展。等到他满八岁的时候，他已经顺利掌握了大部分的单词和短语，其中还包括朗读小段圣经。

　　管家给他领来了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他至今记得她温柔的黑色眼睛和深绿色头发。她也是艾斯来到这个庄园后接触到的第一位愿意弯下腰与他低声交谈的女人。她的声音是如此温和，以致在往后的岁月里艾斯都在有意无意模仿她的口音。而路飞则会被他突然冒出来奇怪的语气词逗的前俯后仰。这位叫玛琪诺的女性在陪伴了他们两年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生活回到了议员夫人冰冷的脸庞上。那里重新凝聚起艾斯年幼时所能想象到所有恐惧和痛苦。

　　当时他并没有多少机会看到过议员先生本人。他不知道是谁带他来这里的，也不知道将来会去到哪里。直到他长到足够强壮的时候，一些事情才逐渐浮出水面。关于他被一把火烧光的家和他无法开口让人知晓的父亲的名字。而伴随着这些被尘封多年的真相一起到来的还有他脑袋里一阵阵的刺痛，开始只是一点点，只有在他做噩梦或者路飞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会出现，如同针刺一般，一闪而过。再后来它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导致他不得不找管家要来了镇痛药。而那位终日浓妆艳抹的管家先生仿佛一早就料想到他的需求，第二天他就看到自己的床边摆上了白色盒装镇痛药。

　　他们什么都知道。虽然还不清楚这个他们具体指的是谁，但艾斯却一直有这种想法。在他快满十岁的时候，他开始听明白那些面目模糊的佣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谈论他古怪的个性，暴躁的脾气以及来历不明的身世。为了躲开这些不怀好意的声音，他经常把路飞带到花园深处，然后找洞穴躲起来，一呆就是一整天。路飞很黏他，这个事实连艾斯都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和艾斯不同，路飞一直就是人见人爱的那种小鬼。但他从来不会因为脏兮兮的泥地和蚊虫而拒绝和艾斯在一块，他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一样，紧紧跟在艾斯身后，从来不计较艾斯突如其来的拳头和咆哮。尤其是在艾斯得知一部分真相以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一直到连艾斯都无法控制的地步。13岁那年，他无意中从庄园的储藏室里翻到几份关于10年前那场世人瞩目的火灾——还有关于传奇人物哥尔D罗杰的死亡报道。他小心地将报纸从残旧的黄色桃木箱里拿出来，然后爬到一旁有光线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翻开。他还记得报纸上全是灰层，扬起的尘埃让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报纸用极大的篇幅报道了火灾，还有照片。他牢牢地瞪着那张盘踞了几乎大半个页面的新闻照片：焦黑的巨大墙体，到处是散落的黑色残骸和方砖，被火熏黑的玻璃窗铁架上挂满了黑色的灰烬，还有倒塌了大半的玻璃上蜘蛛网一样的子弹窿。这些异常熟悉却又显得如此陌生的画面让他感觉脑子里一阵阵的晕眩。他又翻开另外一张，接下来便是哥尔D罗杰的相片。他揉揉眼睛，试图从那张已经无法辨认的脸孔里认出他记忆里的父亲出来。他依稀还记得他把自己从地板抱起然后抛起来的模样，他夸张的笑声还有粗糙的手掌。

　　“暴君的陨落”——这是报纸上的标题。他吃力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唯恐因为大意而错过任何信息。

　　（世界最大的军火贩子，政府头号通缉犯罗杰于本月13号在其府邸暴毙。报道称，现场遭遇大火，且传出连续不断的枪声。）

　　他的瞳孔因为紧张而放大。报纸在最下方的小角落放了两张枪械照片，他几乎没有作任何思考就认出了那些他从小就抱着玩的所谓‘玩具’——数以千计的FNC以及MAK系列，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块，哪怕是残旧的纸张也无法掩盖它们流畅线条上闪动的褐色的光。

　　（——这有可能是一起有预谋的枪击案件，现场发现大量的弹壳和枪械残骸，根据现场的检测结果得知，一部分的凶徒从庄园的地下水道进入厨房，另一部分则是乘坐汽车直接从花园闯入。由于下雨的缘故，现场的足迹极其混乱，无法辨认是哪一方人员首先进入了大厅——）

　　下雨。艾斯双眼发直地盯着纸面。是的，那天下雨。他因为害怕雷响而不敢入睡，只是抱着他的小被子一直发抖。电视机突然打开了，开始是雪花，接下来是清脆的小动物玩乐的声音，他推开被子，想去看是什么动物唱出的这么愉快的歌曲。来的人挡在了他前面，他抬起脸，眼睛里满是泪水。那个人温柔地擦去它，艾斯闻到她身上柔软的香味，像烤蛋糕的味道。

　　（别害怕，小家伙。）

　　她的脸很模糊，只有一半露在微弱的光线里，而另一半则完全隐匿在黑暗中。艾斯被她轻轻抱在怀中，他的小手触碰到她丝绸般光滑的长发，还有她耳朵上别着的，因为藏在夜色里几乎无法辨认出轮廓的花卉。

　　（我帮你关上窗好吗？别再哭啦。）

　　但他牢牢地拽住她。哀求着要她哪都不要去。那扇没关牢的窗子被风刮得噼里啪啦，像随时会被震碎。还有风吹动月桂树发出的呜咽声，这些都让他心惊胆战。

　　（求求你——）

　　（我哪都不去，艾斯，我保证。）

　　他握着对方递过来的暖烘烘的手，头靠在她有点瘦弱的肩膀处。他很快就又困了。电视里小动物的歌声变得时远时近，变得像一首安眠曲。而他则是在摇篮里，安稳地进入梦境。

　　他迷迷糊糊地翻开下一张报纸，因为突如其来的碎片般的记忆，他的脑袋已经疼到开始一阵阵抽搐，但他还能勉强保持清醒。接下来的报道已经是火灾三天后，一个让他惊异的名字出现在他眼前。

　　（……对于过去一周发生的种种事情，包括震惊世界的罗杰之死，政府显得无动于衷。而过去多项事实都指向罗杰与政府要员有利益来往，玛丽乔亚方面尚未对此事有任何表态，而作为反对武器运输全球化最中坚的力量之一，莫奇D多拉格在议会上的反常也引起部分猜测，认为这极有可能是政府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配图是多拉格步入某个会议室的大图，他眉头紧锁，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而图片下方有一小条注释：军火之王宿敌，多拉格反对彻查罗杰事件。

　　而在图片最下方，则列出了多拉格对罗杰多项犯罪行径作出的指控记录，但无一成立。

　　艾斯捏着那张报纸，他跪坐在光线下，眼神有点呆滞地在那张照片上滚动。他其实看不懂大部分的信息，但是多拉格的脸却如此刺眼。过去，他惯性将路飞的父亲称作议员先生，他并没有见过他几面，每次都是胆怯地拉着路飞躲在门后面，远远地看着他走过。艾斯对他并没有特别的喜恶，但他是路飞的父亲。就像议员夫人一样，对于与路飞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艾斯总会有莫名其妙的敬畏感。他害怕他们，仿佛只要他们微微点点头，就会有无形的手从黑暗里伸出来然后把路飞带走。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不但认识罗杰，还和他的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敌人这个词艾斯很熟悉，在他仅存的对于父亲的印象里，这个词占了很大一部分，它代表着父亲和他玩乐时突然终止的笑容，代表他匆忙离开的脚步还有时不时从门口传来的枪响。还代表了那场将他从美梦中惊醒的大火。

　　他是敌人，父亲的敌人。可能也是他自己的。

　　艾斯想到路飞。脑袋疼的要命，他有点不大敢想接下来的问题。或许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呢？可能那场大火确实不关议员先生的事，他只是碰巧知道了这件事，然后出于仁义把自己带回来，塞进地下室里，或者——

　　他站起来，有点恍惚地低头看着手里头的报纸。他想折起它们，然后藏在衣服里。他得好好想想这些事，可能现在想不懂，但是以后总会想明白的。他连忙擦掉上面的灰，刚叠好一张塞进屁股兜里，伸手向第二张时他听到一把洪钟般高亢的嗓音从储物室后头传来，还有重重的脚步声。他吓得把报纸随便一卷扔回到箱子里，回过头就看到两个高大的人影闯了进来。一个是管家，另外一个，就是那个有着大嗓门的男人，一下走到他跟前，然后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你长高了哇！而且重了这么多。”那家伙粗声粗气地说。花白的短头发就跟刺猬那样一根根硬梆梆地竖立着。“艾斯啊，我可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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