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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京城
光绪十二年。
柔荑执着寸管,踟蹰一阵,在宣纸上生涩落下。笔触如此的不熟稔,以致于墨晕在她犹豫的顷刻,渲染出深黑的斑块。画上人的眉目已有一个雏形,一声清脆的裂帛之声,宣纸却被撕成了两半。
式薇颦眉,将废纸往后一抛,啪的一声把笔丢下。低喃不已“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努力勾勒脑海中那个仅存的轮廓,却发现,回忆已近乎干涸。她忘了她后世叫什么,她忘了她后世是谁,脑海中仅存的那个人影,也越发模糊,任她如何挣扎,她都已陷入这个时空,这个身份。后世皆忘,只剩下,唯一一点点执着念想----她还记得,她有一个不愿意忘记的人。
身后有人进了屋子。式薇却没有回头。那人低下身子,随手从满地的纸张中捡起一份,整理平整,悠悠起身,走向书案。
“师傅...”她沮丧的回头,轻叹一口气。身后一只手已温柔的附在她的肩上。“这些年,我都一直在回忆一个人,我都不记得他是谁了...但是潜意识里,总不愿意忘记他。”
身后的男子大约二十余岁,着一身朴素的衣衫,干净明朗。又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宣纸上的画,他的神情有些复杂。抿嘴无话。“式薇,看得出,你着实是在永心尖落笔的。”
式薇勉强笑了笑,眉头却依旧紧锁。“是吗?可是,他似乎不是长这样...我我也记不清了。”
男子笑了笑,不加言语。只是转身将一张张捏皱的纸张一一捡起,整平后一一叠好。“从小,你除了哥哥伯父们,又接触了几个男子?”
这个男子名文廷式,在广州将军长善幕中,与志锐,志钧等人交往甚密。长敬甚为欣赏他的满腹才华,于是聘请他为师。
“除了师傅,便没有了。说来也是件怪事。”式薇摇摇头,转身尴尬一笑。“师傅,我这几日尽是胡思乱想了去,你要背得书,我也没花心思。您别生气。”
文廷式猜不透她的心思,这么小小的人心里,难道装了个人?他的眼神中流溢着柔然的神色,只是这神色,她也许还看不懂。
“何时,我舍得怪罪过你?”
清晨,初阳升起,他他拉家的孩子们就要开始一天的课程。府中,设有一处“就士馆”,取自荀子《劝学篇》中“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意在勉励后人,以贤为伍,远离祸心,勤勉厚德。
四月的风,已吹得人间有些许暖意。式薇随手一撷院落里脚下的花儿,信手放于掌中把玩,百无聊赖的歪着头,漫不经心的随着众人翻了一页书,继而侧着耳朵听着。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然后,然后... ”桑榆楞了楞,继而低头思忖了一番。结结巴巴的继续背道“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错了错了!”志钧打了个哈欠,似是等的不甚耐烦。
桑榆微微垂头,努力回忆。“哦,哦。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文廷式耐心的听着,摩挲着手中的戒尺,端立在院落中摆放的两排书案前,时而走动逡巡,时而凝视着在背书的桑榆。
式薇有些困倦,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师傅,背这些个有什么用。您和我们讲讲新鲜玩意儿吧。”
志钧也早是耐不住性子了,只是式薇把他想说的说出来了。噌的一下就蹦跶起来了,立马连声应和。“是啊是啊,师傅,听阿玛说你和洋人有些许接触,和我们讲讲新鲜事儿呗。千字文都上了几个月了,真没趣了!”听着两人起哄,志锜憨憨地应和点头。
文廷式瞧了一眼他们,缓缓走至桑榆前,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示意她坐下。顺手拉来一旁的藤椅,笑道“你们想听什么?”
“想听洋人们的生活!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是不是和别人说得那样,他们的膝盖没有关节,是不懂跪得?”志钧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等着回答。
“自然不是。他们的国度,文明开化,你们尚小,不懂其中之事。只是志钧志锜,你们听的一句,今日中华崛起之路,唯有学习顽固派眼中的‘蛮夷部落’。待你们长大了,应举入仕,也勿忘这一点。”
志钧没听到什么新鲜事,有些失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志锜见志钧点头,也跟着点了点。
式薇把玩厌了手上之花,将它随手掷于一边,双手捧着脸颊。问道“那师傅,当今皇上...是怎样的人?”
文廷式愣了愣,复划开笑意,若有所思,后道“当今皇上,人人皆言他和蔼可亲,聪颖过人。只是太后秉国...迟迟没有让他亲政之意啊...”
一片沉默后,式薇又问道“那...师傅,人言,皇上并非圣母皇后太后之子,可有此事?”
文廷式也是个开明人士,此事也并非什么禁忌,便回道。“十四年前,穆宗年少薨逝,无留下任何子嗣。文宗也再无他子。两宫选中醇亲王长子,过继给文宗皇帝即位。便就是如此了。”
式薇点点头,心下一番好奇。生于官宦世家,京城举动耳闻也多。常听长善说,朝中恳请太后归政,皇帝大婚的呼声不断高涨,以致远离京城的广州也闻到风声。皇帝一大婚,垂帘的太后就再也没了由头把权不放。
当今皇帝年已十六,选秀也是迟早之事。八旗适龄女子年皆要先选秀,落选后方能适于他人。再过三年,她也至了应选年龄,这一关,也注定非过不可。
文廷式看她若有所思,笑问“式薇,你可在想什么。”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志钧瞥了一眼式薇此刻痴痴呆呆的模样,顽劣一笑,一针见血,丝毫不差的道了出来:“还能是什么?八成是选秀的事儿呗!你们说说,她每天画的那个人,当真不是当今万岁爷?”
式薇本是大大咧咧的,谁知被他一说,脸上一缕绯红漫漫,却还嘴硬道:“师傅,管管志钧这张嘴!我哪见过皇上?”
“啧啧啧啧”志钧打趣道:“谁不知道你心急呀,你瞧瞧,桑榆就比你矜持多了。是吧,桑榆。”他朝后座看了一眼。“桑榆?”
桑榆正望着文廷式出神,听见一唤,急急收回神思。“什,什么?志钧说了什么?”只听闻她身侧的志锜忍不住噗的笑了一声。
志钧目瞪口呆,叹了句:“难怪我听额娘说,窝克*常想托四爹在户部的关系,让你们第一轮就刷下来,免得招惹麻烦。”
“不行!”式薇急了。“那我们多没面子啊。”
“没面子总比丢了性命强呀。其实我觉得窝克也是担心过了,你们初选被刷下哪用托什么关系,浪费那个银子。”志钧道,言罢与志锜一同捂着嘴咯咯直笑。
式薇才懒得搭理他,只白他一眼,复问道:“师傅,二爹卸任广州将军,我们下月一同北上返京。京城是怎样的呀?小时候的事都久了远了,现在倒是一点都记不起了。”
“那的气候着实没这舒服。小时候,薇薇只有两三岁的时候,每每过冬,就和过一场大劫似的。现在去,又不知服不服那的水土了。”桑榆的声音甚是柔和,一手卷起耳边碎发,一手抄起案面的流苏把扇轻轻摇曳。
文廷式起身,甩开手中折扇,回道:“柳永之词怎说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还有那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京城乃天子脚下,繁华自是不在话下。气候虽不及南方温柔之乡,但景致毕竟不差。更重要的是...”
他俯身,收起执扇,微笑着用扇子轻轻戳了戳志钧志锜的鼻尖。“在那,你们要和志锐一样,争取夺个进士及第。人赞志锐颇有‘慷慨许国’之志,就不知道数年后,又会怎样评价你们?”
没待志钧志锜回话,式薇却先言:“师傅,而今二爹三爹和阿玛,也让我与姐姐一同习书知礼,不同往日不许女子读书。我们自也要名垂青史,定不必他们两人差。”
文廷式望了望眼前这个女子,笑而无言。小小年纪,便总与寻常女子不同。静时瞧她眉目清婉,如画如诗,动时她的脾气,怕是寻常也也奈何不了她。
式薇抬眼对着他轻浅一笑,打趣似的道:“师傅,会不会不舍得这的‘岭表寻春春色异,木棉处处开花。’?还是师傅不甘于在广州‘闲听蜑女琵琶’,要到京城一试身手?”
“呦,这不是文师傅的临江仙么。式薇你就背得下了?你背书的记性,比你双手写的梅花篆还好。果真是阿玛口中的‘当朝谢道韫’了。”志钧言罢咯咯的起了笑意。不难听出其中略微的讥讽玩笑意味。
文廷式扶扇不语,静静的走至志钧身旁,用折扇敲击了一下他光亮的脑门。
“闲话至此,正课还得继续。行了,志钧,昨日出的一个对联‘绵绵春雨润万物’你想出个出彩点的下联了否?”
“啊,啊...师傅。你,你让志锜先吧,我,我还在想呢...”
七月,蝉声阵阵。这也是式薇在就士馆上的最后一节课。他他拉府中家丁上下,皆在忙碌打点返京事宜。唯有文廷式闲暇无事,便留在自己的客房书书画画以打发闲时。他展开一张被揉皱了的画,将两页撕开的纸张拼于一处,细细打量,清隽的眸中,寻常人亦看不出藏了什么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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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克满语里为叔母的意思。这里指长叙的福晋,桑榆式薇的额娘。
(补充资料,便于理清关系,不看没有任何影响哦。)
(1)同治朝尊咸丰皇后为母后皇太后尊号慈安。生母为圣母皇太后尊号慈禧,沿用至光绪朝。
(2)关于慈安。“光绪七年辛已三月壬申初九(1881年4月7日)偶染微疴,初十(8日)病重,戌时薨,寿四十有五。”后文会有涉及此的线索。
(3)穆宗即同治皇帝。慈禧之子,咸丰朝大阿哥。文宗即咸丰皇帝。同治帝父亲。
(4)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1840年10月16日-1891年1月1日)。他的长子年少夭折,后二子以长子身份过继给咸丰,即位为光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