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山河

　　周完也不急，只道袁锦：“你这是多日未休息了罢，脸都青了。”说着，在偌大的卧房里寻了张椅子坐下。
　　袁锦这间房是照着宫里的讲究摆放的物件。他早年被宫以原养在膝下住在宫里，封侯之后不得已离了宫住进侯爷府。宫以原怕他住不惯，遂命人将侯爷府的后院照着宫里的样子盖起来，从房屋岭顶到屋里挂饰无不是皇宫气派。
　　这卧房分了里外两间，宽阔奢华，用津织地毯铺就。外间见客，里间休息，倒是方便。
　　周完来这府上没几次，袁锦见他多是去他的住处，喝杯茶看本书也就走了。
　　这来一看，房屋还是老样子，只是人似乎变了些。
　　袁锦见周完不着急，心下便放松些，想必苏薄的伤是无大碍了。便在周完旁边坐下来，道：“连着五六日不曾睡了，路上赶得紧，只想早些回来。”
　　说话间便有丫头送茶过来。
　　袁锦青丝略有些散，眉头锁着，一肘撑在桌上抵着额头。见茶来了，端起来喝了两口便撇在一边。
　　周完看向床上，下巴一奴，“那是谁？”
　　袁锦道：“我在秀州城里无意伤他，下手失了分寸，伤了筋脉，遂带回来请你看看。”
　　“是百姓？”
　　袁锦一沉吟，“是。”
　　“百姓怎会武？”
　　“他跟平常百姓有些不同。”
　　周完便笑了，“想来也是，寻常人怎入的了侯爷青眼。”这话说得，便是有些不愿。
　　袁锦鲜有低声下气，此时却没了架子，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出门，也不愿意插手这些事，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只说无妨。”
　　周完若有若无看了袁锦一眼，“我有什么能用的动侯爷的，不过一日三餐，淡茶一盘，虚度日子罢了。侯爷莫要再说此话了。”
　　说着，也不管袁锦尴尬的神色，起身走至床边。随手拨过苏薄的脸看了看。
　　苏薄虽是稳了些，脸色还是白的吓人，呼吸一时急一时缓，神智尚不很清楚。
　　纵然重伤至此，仍看得出来是个钟灵毓秀的小子。周完虽不问世事，这点眼力还有。猜的出来若是这人醒了，定是个不省心的。
　　也不搭苏薄手腕上的脉，只伸出两指扒开他眼睑看了看，后又摸了颈前的脉。想了片刻，手指拈着被角掀开锦被，将苏薄里衫撩上去一看，一排针眼尚未长好，但胸口淤青却是清干净了。
　　当下便笑道：“侯爷可是真想要他命，若不是他从昆仑山上来，怕早就去投胎了。”
　　袁锦已不想再去看苏薄的样子，看了便难受，只坐在桌边道：“你怎的看出来他是昆仑山上来的？”
　　“脉涌却不急，内功是不够厚实，却是护着心脉。天下除了九纹阁，没别的功夫如此积淀了。先前可是找人处理了？”
　　“秀州城的大夫，说是保得住命。”
　　周完又是笑，却不说话。
　　袁锦奇怪道：“你平日不这样的，怎今日好似心情很好。”
　　周完道：“秀州城的大夫都知道侯爷心思。用药谨慎，手法斟酌，尚未把脉络闭合，怕是就等着送到我这里来续上了。”
　　袁锦回头一想，原那老头并不是不急，而是思量再三才给苏薄治的，知道他并不只是想保他一命，还想让他一如从前。现下明白过来，该是要好好谢谢他。
　　周完从身上掏出一方锦帕，左右擦了好几遍手，好像是嫌弃苏薄身上脏。待擦的自己满意了，这才坐回桌边，端起茶碗，不疾不徐喝了一口。
　　袁锦道：“怎样？”
　　周完想了一想，道：“要我说，直接送回昆仑治的更快。”
　　袁锦一愣。
　　周完似笑非笑，“我也能治得好，不过时日长些。喝汤咽药五个月，药汤煮之三个月，针灸火拔两个月。”顿了一顿，补充道：“送去昆仑，你我都省事。”
　　周完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袁锦再不明白，便枉他北景侯的名号了。
　　只好厚着脸皮道：“你猜的不假，我看上他了。”
　　周完恐怕没想到袁锦承认的这么爽朗，只稍微一愣，随即又觉得自己无趣。自己不就是不想掺合别人的杂事才整日闭门不出的吗，怎么现在又忘了。
　　想着，道：“在你府里不方便，带到我那里去罢，虽是简陋了些，东西却齐全，他有什么事也好照看。”
　　袁锦想了想，道：“那就听你的罢。”
　　当即吩咐吴川打点东西，又将苏薄折腾到了师城城郊周完的府上。
　　待什么事都安排好，天也快黑了。
　　袁锦再回到府上不多时，许公公便来了。
　　吴川引他到了正厅，袁锦正喝茶等着。
　　许公公是宫以原身边的人，年近六十，头发白了一半，是宫里的老人，看着袁锦长大的。
　　此时见了袁锦，还是规规矩矩行礼。
　　袁锦起身道：“公公请起，快请坐。”
　　许公公拢着袖子坐下，道：“王爷听闻侯爷回来了，特地令老奴来看看。”
　　袁锦笑道：“才回来没多大功夫，处理了些琐事，怕时辰晚了耽误叔父歇息，遂没有进宫。待明日再去请安。”
　　许公公应道：“还是侯爷考虑周全。”
　　“叔父近日身体可好？”
　　“托侯爷吉言，甚好，只是侯爷不在这些时日，倒是想念侯爷呢。”
　　“就是怕叔父挂心，办完事就紧赶慢赶回来了。”
　　“是。”许公公站起身，低眉顺眼凑近袁锦耳边道：“王爷吩咐，明日侯爷不必上朝，只去寝殿偏殿等着便是。”
　　袁锦点点头，“谢过公公。”
　　许公公这才退了两步，道：“老奴见侯爷气色甚好，这就去回王爷命，让王爷早些安心。”
　　袁锦又一点头，许公公这就走了。袁锦却坐在那里，想了想明日见宫以原怎样答话，喝了两盏茶，也去睡了，不提。
　　这日天色很好，城郊开了一片的蔷薇，香飘十里，伴着莺歌燕舞次第传来，倒是不枉师城美景如画的美称。
　　苏薄慢慢睁开眼，一时还明白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时候很长，但也没觉得多舒坦，不解乏。
　　四下一看，心里笑了。看着房里摆设是简朴，细看去，桌椅床栏都是红木所制，桌上摆着不纹花的白釉瓷器，却是祁国白瓷，连地板都是有名的京青石铺就。
　　苏薄心下暗想，这房的主人，不想出名，却又不是个俗人。仔细闻闻，好像还有药香从窗外传进来。心里更是纳闷。
　　房门忽的被人推开，周完一身月白布衣进来了，正与苏薄目光对上。
　　苏薄闭着眼的时候，他只觉这少年玲珑秀气。此时眼睛一睁，半睡半醒，一双桃花眼流转微情，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傲然清淡的气质。
　　周完不由皱起眉来，昆仑山上下来的人，果真不同，怪不得袁锦这般挂心。
　　苏薄见这男人神色有异，立刻嘴角一咧，起身笑道：“大哥……”
　　周完被这个开场白惊得愣了下。
　　没有“你是何人”、“此地何处”这样的话也就算了，别的不说，单这这带着讨好下作的口气便叫周完受不了。
　　苏薄却不以为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自己这样子不像是被人害，应该是被人救了。身上除了胸口还隐隐做疼之外也没什么不舒服的，遂直接起身，走了两步，也没觉得不妥，像是睡了一觉，醒了该吃吃该喝喝。遂鞋也不穿便要去拉周完。
　　“大哥，你定是我救命恩人，恩人在上，受苏薄一拜。”说着便要跪。
　　想周完躲在这闲院子里多少年不出门了，今日开门便迎了个多事的，赶紧拉着苏薄道：“使不得，你快起来。”
　　苏薄只是做了个样子，听这话便起了身，呲着一嘴的小白牙嘿嘿傻笑。
　　周完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莫要轻易跪了别人。”
　　“对对，大哥说的极是，小弟失礼了。”说着朝周完一拱手，“只是，小弟愚钝，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啊？”
　　周完不答，只道：“你能起得来便好，且去坐着，我看看你的伤。”
　　苏薄乖乖光着脚坐回床边，低头一看，自己竟穿了身锦丝里衫，虽没有绣图，手工却细致谨慎，心下暗想，自己这是遇见贵人了。
　　周完只在苏薄脉上轻轻搭了一下便放开了，道：“你的大穴仍封着，脉是续上了，却还要养些时日才行。三两个月内不能运功，更不能自行把穴解开。你是九纹阁出来的人，不照我的话做，自己知道什么后果。”
　　苏薄忙点头，“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见周完起身要走，忙问：“大哥明示，这里到底是哪里？大哥又是何人？救命之恩小弟粉身碎骨也要报答。”
　　周完转头，只觉苏薄不像装的，无奈道：“镇国北景侯袁锦你可认得？”
　　苏薄表情一滞，转着眼想了半晌，似是而非的点点头，“有点印象。”
　　周完哭笑不得，想那袁锦受着冷嘲热讽的请自己来医他，他竟对袁锦印象不深。无奈解释道：“侯爷把你带来师城，请我医好你的伤，我叫周完。”
　　苏薄点头道：“原是这样。”也看不出悲喜，问道：“恩公，那我的伤是不是快好了？以后练武什么的也不会有影响是不是？”
　　周完不答反问：“你不在昆仑山上待着，怎下山了？又如何招惹了袁锦让他伤你至此？九纹阁不是时时教导弟子于世不争的吗？”
　　纵是伶牙俐齿的苏薄也一时解释不了这么多问题，只好谄笑道：“恩公所言处处在点子上，小弟我尘缘未了，在昆仑山上呆不住。招惹侯爷是小弟的错，正想跟侯爷认罪伏法呢。恩公，你说是侯爷请你医我的？”
　　“是。”周完听苏薄有些胡言乱语，若不是给打傻了，那就是装的。
　　“那他既然还想医我，就是不与我一般见识了，我这条贱命不值钱，侯爷定不放在眼里。”
　　周完无语，却也不好奇，点明道：“你若是带着这么重的伤回了昆仑，少不了要受责罚罢？”
　　苏薄也在想这个，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恩公说的是。”
　　周完道：“那你再住些日子罢，待好的差不多了，解了身上大穴再回去，好歹挨鞭子的时候能顶事。”
　　“那便是说，我这伤能好？以后还能练功？”
　　周完冷冷道：“天道酬勤，若是你用功，九纹阁的功夫是能练的。”
　　苏薄放下心来，忙道：“大恩不言谢，恩公医术高明起死回生，华佗在世都比不上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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