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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2
“先生来了。”
杜荫山到家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先生”是他的直系上峰,论亲戚还是他的远房伯父。他略一点头,像是无意扫过公馆周围隐隐森严很多的警备,把外衣递给迎上来的管家:“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吩咐有话跟您说。”中年的管家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措辞:“先生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心情好就见鬼了。如今的时局若能容得下一个人心情好,那都是万幸。杜荫山不再出声,眼里却总有些掩饰不住的讥讽,随即向书房过去。
下午四点一刻。
每天这种时候正是黄浦江大小码头上最忙的时候,各色船只客流货物运载装卸。零眯着眼睛看来往人流穿梭,今天中午那法国人跟他说过的话历历在耳:“中国如今时局动荡,对你尤其不利。曹,为什么不跟我的朋友去法国?躲过这一阵,我们可以帮你。”
“喂!前面的,不要挡着路!”身后有不耐烦的声音响起。零悚然一惊,侧了身子回头,原来是挡着了脚夫运行李上船。他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上前:“那个……我想问,这艘船是今晚六点半开往巴黎的吗?”
“是啊。”被问的人上下打量他,眼见面前的人外套脏兮兮,款式虽还勉强算得上时新,但明显是连续多日在风里雨里滚了个遍,看起来格外褴褛。而且人瘦的不像话,更显得衣服跟麻袋一样不合身,怎么看怎么穷酸。于是换了一张轻蔑的脸:“你先生可有船票?我们这船管理可严着,一早就客满了,要是没票——啧啧。”
他没说出的话是那就趁早滚吧,零怔了怔,想想还是艰难的辩解:“我不是……”
但已经没人注意他了。
他还是不能走。
零看着江面半晌,终于深深叹了口气。这是他思索了一下午的结果,他所处的地方是他的国,他从出生那天起大概就该做好有朝一日为她而死的准备。有些时候保存有生力量是一回事,而信念是另一回事。这世上总有些字眼看起来一钱不值,却能吸引着人们为它去死。
比如民族,比如民权,比如民生。
还有自由,民主,以及真正的和平。
他愿意为这些字眼的实现尽最大的努力,即使这个国家,尤其是她的当权者看起来并不需要。
他把手伸向口袋,那里有一张简单的小字条,内容平淡无奇,没人能看出端倪,然而他却要把这张字条带给一个重要的人。即使他自身在上海已经朝不保夕,这依然是他的任务。
“那我就不走啦。”零对着浩荡的黄浦江轻轻叹了口气,他此刻的神情看起来几乎是神圣的——尤其是在他把那张道格拉斯替他准备好的船票撕碎的时候。他摊开手,一阵风过,碎纸片瞬间随风飘荡,落入江水。零看着,觉得像是好不容易活过来的那个自己又死了一回。
码头上乱起来也就在这个瞬间。
真的是一眨眼的事——身后破空之声袭来的时候零还没有来得及转身,砰然的一发子弹已经贴着他的耳际擦了过去,他只要再向右偏一厘米那劫谋在世上就再也没有心腹大患了。然而可笑的是这子弹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他惊愕而仓惶地追随它的落点。打中的是甲板上的一个高个子男人,子弹无声没入大腿,鲜血泉涌的同时他哀嚎出声。零的目光却被他的外貌特征吸引,这个人,法国人?
他几乎瞬间想起了道格拉斯跟他说过可以帮他逃往法国的“朋友”。
如果是同一批人——零的眼神在整个码头人群的惊慌尖叫盲目奔逃中渐渐犀利,恰如半个月前他举着短刀冲到劫谋车前的那一刻。虽然他被人挤得被迫抓紧了身后的护栏,然而年轻的曹若云好像重又活了过来——如果是同一批人,可见如今清洗的力度,已经连外国人都不放过了。
他竟还是低估了当权者斩草除根的程度。
杜荫山赶到码头时目睹到的就是一场混乱。
或者说灾难也未可知。
他很明确他的上峰想要的是什么,和他早就猜测出的也八九不离十。一山不容二虎,劫谋最近在国军中崛起得势,力量扩大损害的不是一两个人的利益,他的上峰这一派首当其冲,如今劫谋虽重伤,其势力却不减反增。如此关头,谁要掌握整个上海的力量,关键还在唯一伤得了劫谋的那个人身上。
还是零号。
今天下午内部接到密电,说有一批法国人会掩护几个红色特工出国,零号可能混迹其中。他们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到开船的地点,却还是比别家力量慢了一步,不知各自是什么来头的几方已经混乱地交上了火,一时间整个码头硝烟满布杀伐遍野,船上和陆上死伤者的鲜血染红了泛黄的江水,一时惨状,几成人间地狱。
这帮人充其量只会坏事而已,清楚这样子的乱斗只是自相残杀杜荫山已经出离了愤怒,本来今天这种任务轮不到他出——他一枪托敲晕了向自己扑来的一个人,顺脚把他踹下码头,余光里扫到一个便装的华人仓皇地抱着箱子从船边跌跌撞撞地逃开——那个式样的箱子?
电台?!
这倒是意外之惊喜了,杜荫山举枪向他的方向瞄准,然而按下扳机的一刹那身后有人向他冲来,带起的力量过猛杜荫山几乎感觉不到手指的动作枪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他惊怒之下转身,看到来人和对着自己黑洞洞的枪口时就变成了惊愕:“你?”
来人是他上峰的副官,今日码头任务就是他带队,虽然此刻用大概内鬼称呼他更合适。杜荫山明白过来后的冷笑好像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见不得人的终于也有一天能见天日了?”
“杜少还是那么能说。”来人已经不紧不慢地上了膛,“小小年纪嘴皮子就如此,未来不可限量,可惜,如今留不得你了。”
能说的往往死得快,杜荫山一言不发,谁都没看清他的右手是何时多了一把袖珍手枪,子弹击出时竟没有声响——直直就射向来人面门!
而他几乎在同时向后暴退,眼下乱成这样子,□□脱逃外国人搅局,党内各方势力博弈,内鬼都要掺一脚,三十六计走为上,局势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控制了的了。
零跌跌撞撞地跟着人流逃出了半条街,身后的码头依然枪声大作。他停下来,刚才脑中闪过的念头此刻已经清晰成型:上海一日也不能再留,他必须离开这里,去苏州,完成他身负的最后一项任务后向北走。去找一条新的生路,或者,去死。
生和死本是须臾。
他还没想完就被人抓住了衣角,零悚然一惊要甩手,看清抓住自己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手里还提着个小箱子,大概也是被波及的旅客。她似乎被码头的枪声吓坏了,此刻惊恐地往自己身后缩,对上自己的目光就恐惧地摇头:“他,他们在杀人,我害怕!”
“我也害怕。”零喃喃自语,他向身后还算平安的街道那边指了指:“往那边跑吧,没事的。”
女孩颤颤地松开他,抖着声音问:“你怎么不跑?”
“我……”零没来得及答话,目光忽地落到直向自己这边冲来的男孩子身上,“小心身后!”
这一声提醒真是及时,杜荫山也恰在此时预警到了身后的杀意。他利落一个回身堪堪避过射来的子弹,起落间又是三发上膛,少年虽年轻而枪法意外精准,枪枪命中无虚发,追逐他的家伙几乎来不及发一言就直挺挺倒了下去。杜荫山收枪回头,正对上零的目光,后者看他的眼神几乎是茫然的,似乎没弄明白一个中学生是怎么会突然变出一把枪来。杜荫山只是向他微一点头:“谢了。”
零的神情忽然冷下来:“不用。”他转身向前走去,身边看呆了的女孩子也急匆匆跟上去,生怕落单剩下自己。杜荫山看着他,眼前人冷淡的背影和今天中午那个客人的身影忽然在脑中重合,他错愕了一瞬,而后出声:“喂,你站住!”
而此时他们都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巨大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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