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

　　太阳准时落山，天边依稀出现月亮的轮廓。孟老头儿安排他们这几天闯出龙城不是没有道理。预计到达黑水城的时候，正是满月最高点。
　　大约能容纳三四百人规模中型会议厅的大小，墙极厚重，高度在二米以上，没有窗户，不过屋顶已经差不多塌完了，月光可以轻易照入。
　　跟墙一样，地面铺着厚硬的石板，可以从残留的花纹中依稀窥探昔日的精致奢华，而现在，石板缝隙长满青草，凯恩拎着尼尔大步踏进的时候，到处都有蚰蜒飞快的四散奔逃，还好，它们还没有出现明显变异。
　　以前在其他遗迹也曾见过类似建筑，通常出现在最繁华地带，凯恩听别人提过，那应当是旧时代银行一类存放黄金或者珠宝的宝库，大灾变的最后时刻来临前，地球上所有金库几乎都被洗劫一空，这间也不例外。

　　失血过多，尼尔瘫在凯恩的臂弯里，没精打彩的样子，凯恩皱皱眉，把他提到比较亮的地方，那里正好有个翻倒的柜台或是破旧箱子模样的物体，战士粗鲁的伸出手横扫而过清出一大片空地，再毫不客气的把尼尔扔了上去。
　　尼尔大声惨叫，“喂！你就不能轻点吗？”
　　凯恩没有理他，俯身看了看，拔起砖缝间几丛草叶，艾绒苦涩的香气刹时弥漫。他把那些草叶堆在尼尔身边，掏出火引薰烤。
　　和旧时代一样，艾绒仍然是小型毒虫们的克星，他们的运气很不错，这个房间里有大片艾草。

　　炎五的那一枪直接穿过肩胛，子弹没有在体内停留，停止运动后，身体本能的愈合能力慢慢发挥作用，血流明显减缓。
　　炎五没跟他们一起走到屋子中间，冲进房屋后等呼吸平缓，返身打量几眼用大剑挡住的门，稍微后退几步，猛然冲刺，脚尖轻而有力的一点，和身纵起，随即交错两步，翻上墙头，跟着架好枪侧头略一瞄准，“嗷！！！！”，一声惨叫，正在分食同伴尸体的鬣狗群一阵惊惶，抛下新的尸体仓惶逃入阴影。
　　猎杀者转眼变成猎物。
　　黑暗中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满是憎恶与残忍，盛大的狞笑声变成从喉间细细发出的阴森呜咽，炎五冷冷看着它们，气势强大凌厉，丝毫不为那些憎恶所动容，瞅准时机，又是一枪。

　　第三声惨嚎，凯恩正在燃烧艾叶的手又是微微一抖，脸色也变得更加严肃，现在他很怀疑，如果没有他和尼尔，炎五完全可以一个人干掉那群鬣狗。
　　确保屋子里的蚰蜒、蜈蚣之类已经全部逃命去也，凯恩丢开手里的草，从尼尔腰侧抽出一把干净的、没有沾过血污的小巧匕首挑开他左肩的皮衣。
　　尼尔开始大声呻吟。凯恩不耐烦的反手拍拍他的屁股，“好啦，别象个娘儿们似的哼哼唧唧，这么点血死不了人的。”呻吟声停了下，随即变得更大了，尼尔哼哼着叫道，“你吃枪药啦？！就不能安慰我几句么？”他停一停，接着迁怒的质问道，“炎五，别想我会谢你！！……，你就不能直接杀了那条鬣狗吗？！”
　　“啪！”
　　尼尔长声惨叫，这一掌打的不是屁股，而是他的伤口，凯恩板着脸训斥，“鬣狗扑过来的方向是死角！没办法保证一枪毙命，……，是炎五救了大家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他微微扭动嘴角，嘲讽的样子，“难道你的《玉台新咏》没有告诉你会有这一枪吗？”尼尔呆了呆，怒道，“你怎么了凯恩？发什么神经啊！？”

　　林凯恩明显情绪不对，要连这都看不出来，就白搭档这么多年了。
　　身为赏金猎人，经历过很多危险，甚至说，随时面临危险就是他们的职业特征。刚才那段撕杀虽然惊心动魄，死后尸体会被腥臭的鬣狗咬碎吞进肚子里也很令人厌恶，不过，这些都不应当让凯恩有这么明显的烦燥。
　　凯恩“哼”了一声，没有理他，俯身按住他的肩，用小刀灵巧挑开那些被狗牙直接接触过的死肉。鬣狗们长年以腐尸为食，牙齿上可能会带有毒素。
　　屋外传来一声近似于大声惨笑的长嚎，那声音凄厉之极，凯恩的刀顿在空中，和尼尔一起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紧接着，呜咽的狞笑声和树叶摩擦的声音，狗群们低哮着不甘心的跑远了，留下冷冷月光下零乱几具同伴的尸体。

　　尼尔脸色惨白，额头冒着冷汗低声道，“三阶变异，并且……它们有个头儿。”群居是智慧生物的象征之一，而最早的围攻也有有意识突袭合围的架势。凯恩没回答，继续手里的动作。
　　炎五跳下高墙朝他们走过来，路过一棵半人高的小桫椤树时拔刀截了段树干，等凯恩把腐肉削完探手将那截树干递过，尼尔略一犹豫，接过横在口里。
　　凯恩解开随身带着的银制小酒壶，含了一大口喷向尼尔伤口，大颗冷汗不停冒出，尼尔握住石板的手指几乎扭曲变形，接着凯恩把扁平酒壶平放在石板上，炎五半跪着，掏出几枚子弹拧开弹头倒出里面的火药堆在一起，再把它们均匀撒在尼尔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他的手迅速而稳定，全撒完了，炎五对凯恩抬抬下巴，命令道，“压住他！”

　　火苗“啪啦啦”窜起一片，硫磺的味道压住了血腥味儿和艾草香。
　　尼尔呜呜的叫着，拼命扭动身体，但是显然刺客跟战士比体力是件不可能的任务。好在火药很快就烧完了，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凯恩松开手，尼尔喘着粗气，全身脱力的瘫倒在石板上。
　　炎五低声道，“好了，没事了，这样不会太疼，……，而且到龙城之前，伤就能全好。”尼尔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是你说的？你保证哦？”炎五怔一怔，低低“哼”一声，没有理他径自站起身。尼尔眨眨眼，呜咽着翻个身抱住凯恩的腰，好象被遗弃的小狗一般。凯恩心不在焉的搂住他。

　　月亮已经越过高墙，遗迹里一片安静，偶尔有夜枭的鸣叫声。
　　因为逆光的缘故，炎五额角几根发丝被染成半透明的银白色，修长身体变成渡着银边的淡黑剪影，他静静的看着月色里依偎着的两人，好一会儿，俯身提起枪朝墙边走去。
　　——放手。
　　——喂，我说你懂不懂情趣，……，难得五爷投怀送抱哦。
　　——我说你放手！这叫投怀送抱？……，你就不热么？！
　　——好好，叫强抢民男好不好？……，没听说过吗？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嘘……，别动，你看，我们俩的影子变成一个了……

　　不管经历多少次危险，人类总难以改变那根深蒂固的错觉，房子会比山洞之类安全。
　　事实上在旧时代遗迹的房屋不比荒野里的岩洞好多少，甚至因为遗迹里生物更容易变异，反而比荒野还要危险。好在墙壁坚固又没有窗户，危险仅限于来自天空，而这组赏金猎人里有个身手极为了得的狙击手。
　　快到墙边，炎五微吸口气，准备象刚才那样冲刺，翻上墙头占据高位防御四周。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浑厚有力的声音，“炎五……，”片刻犹豫，凯恩单刀直入问道，“你是不是枪煞？！”原本伏在他怀中昏昏欲睡的尼尔猛然眨大眼睛，脑子里电光石火间掠过刚才的战斗，瞬间全身的肌肉僵硬紧绷。
　　炎五回身，安静凝视着他们，半晌，长眉一挑，淡淡道，“我是。”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赏金猎人排名第一，通辑令悬赏最高，没有人比他的枪更狠，没有人比他的剑更绝，连他的名字都渗满杀气，枪中之煞，是为枪煞。

　　偌大空间一片沉默，终于证实了猜想，凯恩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他搂紧尼尔，微弯下膝，好象随时准备跳开似的，列入通辑令的赏金猎人通常很忌讳身份暴露，他知道，这个距离，重剑又不在手边，炎五如果有恶意，他们不可能逃脱，但是有些事必须要弄清楚。
　　凯恩长吸口气，弯腰很是彬彬有礼的鞠个躬，那模样儿胸前再塞块手帕就能参加舞会，“很荣幸能见到本行顶尖人物，……，但我能不能请问，身为首席猎人，为什么会加入我们这个勉强能排进前十的猎人小组？”
　　炎五低下头寻思片刻，然后他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答道，“因为黑水城只有团队任务，不能单人接。”他们还将同行很久，既然已经接下任务出了龙城，没必要继续隐瞒。

　　凯恩了解的点点头，接着问道，“以你的身手，也可以孤身一个人不通过公会想办法到黑水城，虽然那很艰难，但并非不可能。”
　　“如果不接任务，就没法利用猎人公会的情报系统。”
　　凯恩再点头，“你要找人。”那股勉强装出的绅士劲儿消散了，他有些茫然的问，“虽然长期以来黑水城的情况很难外传，不过要是找人的话，不用非得情报系统那么复杂吧。”
　　这些身上渗透着铁锈与血腥的猎人们的直觉很灵敏，炎五显然易见的坦率让紧张的气氛消失许多，尼尔在一边好奇的插嘴问道，“到底要找谁啊，很难找吗？”

　　银白月光潮水般淹没山林，炎五笔直站立，枪一样挺拔，月光使得他的轮廓更为英挺，原本乌黑的眉毛漂染成银黑的剑。
　　炎五平缓一下呼吸，温和道，“我要找的人是我的爱人，……，大概三四年前吧，发生一桩意外，昏迷了很久，到我醒来后就与他失去联系。”
　　他的声音非常镇定，有种宁静的温柔，听上去无忧又无惧。好象他要寻找的爱人就在不远前方向他招手，等太阳升起继续前进，就能很快拥抱。

　　“三四年啊，怎么就会到了黑水城呢？”尼尔皱着眉，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猛然瞪大，三年前，必须秘密潜入黑水城，无法常规的方法寻找，要设法利用猎人公会的情报系统……
　　嗓子火烧火燎般痛，他看看凯恩，魁梧的战士默不作声，显然也已经想到了，尼尔转头，脸色灰白，喃喃道，“西路禁军，你的爱人是西路禁军的人……”
　　宋历79年春，宋盟天波府辖下最为精锐的禁卫左军誓师西征，号称西路禁军，是年冬，惨败于黑水城，三万将士无一生还故土，天波府左都杨宗保少帅殉难。
　　——而我终将到达，赴这迟到的约，纵然发已灰、鬓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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