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

　　第一章龙城落日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四月，即使在荒原，也能看到星星点点绿色了。
　　龙城已经变成很小一点，它耸立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象是童话里积木搭出的城堡，四周没有任何可以与之相联的村落以及建筑，只有从城中延伸出的硬质路面在太阳照耀下闪烁着灰白的光。
　　——孤零零一座城池，除了零散几条道路，象是被世界抛弃，这在旧时代恐怕无法想象，那时候的城市与道路密密麻麻连为一体，如同蛛网与网上结出的巢。但是现在，地球上所有城市都具备与之相似的特征。
　　敌意来自四面八方，永远没人知道危机会从哪里爆发，因此索性筑起高大的城墙，扫清周围一切障碍，随时准备迎战，新时代的人们对此已经习为以常，也许明天早晨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在黑暗笼罩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强敌已至，兵临城下。

　　他们埋头赶路，一声不吭，直到来自山谷的凉意驱散阳光的燥热。
　　没等熄火，尼尔当先跳下车，吹了个长长的口哨，“嗨，伙伴们一切顺利，我早就说过，龙骑全是蠢蛋！他们抓不到我们的！”他瞧上去得意洋洋，鼻梁边几颗淡色雀斑跟着表情一起舞动。
　　凯恩跟着下车，体重以及背着的大剑，使他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激起一团尘土，好半天才慢慢消散，他抬头四下里望了望，皱着眉慢腾腾从屁股口袋摸出一张地图，摊到车头上伏身研究。
　　大灾变时期，人造卫星都被强大的电磁风暴击溃，天空重新安宁后，幸存的人们不再相信任何所谓电子设备，在科学家们小心谨慎的确认，至少在以万年计的时间单位不会再发生磁极倒转后，星辰与太阳才又慢慢成了辨认方向的依据。

　　而最谨慎的做法莫过于重归古老，以山脉、河流、树木以及末日遗迹为标志，在羊皮纸卷上一笔笔手工绘制出地图。
　　按地图显示，从这里向西，翻过眼前这座山脉，距离龙城最近的是永夜之城，再越过两个小型城池，就接近荒原，穿过荒原，眼前这张羊皮地图的最西端，这次行程的终点，黑水城。
　　黑水城再向西，则是广邈的未知世界，他们手里这张地图，黑市里大概可以换到两匣滑膛枪的子弹，而倘若有人能在黑水城以西继续标识，每一个标识点，至少值一支□□——就象此刻仍然坐在车里的狙击手膝上放着的那把一样。

　　吉普车已经熄了火，右手放在袖子里，左手戴着黑色无指手套，露出的手指稳定的放在□□上，狙击手，或者说赏金猎人行动小组中的狙击手表情有些冷淡。
　　尼尔兴致勃勃的哼着歌，叉着腰仰头打量眼前不高不矮的山头，听任凯恩独自努力研究那张地图，他想起了什么，跳上车从背包里扯出一本已经接近散页的书，几只苍蝇嗡嗡嗡围过来，尼尔边翻着书页边不耐烦的把它们赶开，眼睛一亮，叫道，“这里！这里！春郊望美人。”
　　他大声念道，“芳郊拾翠人，回袖掩芳春。金辉起步摇，红彩发吹纶。”然后陶醉的赞叹，“这里是芳郊，我是拾翠人。”尼尔笑嘻嘻的抬头，“炎五，你是美人！”
　　一只苍蝇试探的在袖口处盘旋，翅膀飞速煽动着，想要落在黑色手套挡着的手背上，手指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冰冷的塑像，但那只胆大的苍蝇突然间急速升空，仿佛受到了致命惊吓般仓惶逃窜。

　　凯恩唰的收起了图，站直身体喀啦啦的搬动指关节，“从这里进去大概十公里，我们得下车，找到条岔路，按照地图显示，补给藏在西北方向小山巅的山洞里，足够的汽油和粮食，还有子弹。”
　　他简短解释道，“直到黑水城，或者说直到宋、辽、夏边界，我们不能进城，防止被龙骑发现。”然后他笑了笑，露出的牙齿非常白，“为了减轻重量，清水就得我们自己沿途收集了，好在快到雨季了。”
　　“好啦好啦，地图我差不多记熟了，山里这截我来开吧。”凯恩转到车门另一侧，示意让开，“你也休息一会吧。”从冲出龙骑的包围到一路疾驰，凯恩知道，之前如果是自己开车，赶到小歌山时多半已经天黑了。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早点拿到补给早点安心，有足够充足的武器弹药，夜里也会多份安全，相对西部群山，小歌山已经算是安全了，可是在这个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年代，还是一切小心为好。

　　除了两只呲着牙冲到路中的狐猴，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毕竟这里还能看到龙城，不会有太多变异生物。
　　大灾变后，蕨类植物俨然成了山林的主人，它们疯狂生长，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绿色反而深浓到发黑，好象绿色的汁液随时会从那里血一般一口口吐出，缓缓流淌在大地上，把土壤染成阴沉的黑绿色。
　　岔路口隐藏在一大片苏铁蕨后，孢子囊沉甸甸的坠在叶尖，凯恩跟进小径的时候，没能避开从炎五身后弹回的硕大叶片，他抚着额头，低声诅咒了两句，随即快步跟上。

　　孟老头儿选的这个位址非常好，既隐蔽又不会离大路太远，赶在太阳全部下山前，他们利用天然地形搭建了个小小防护体，照说小歌山了不起也就几只进化的猴群，不会对他们有威胁，但是凯恩可不这么想。
　　他曾经亲眼见过在大家都以为安全的地方，他的同伴被岩石下潜伏的一只蝾螈暴起突刺，只一下，那个魁梧的身体就彻底没救了，捂着咽喉发出抽噎的咯咯声，无助的瘫软倒地，正好是喉头那块脆骨，如果是额头胸膛什么的，只要不是穿心而过，说不定还有救。
　　世界变得越来越危险，人类却还是那么脆弱。
　　还好这次有尼尔在，可以帮他们度过很多这种未知的危险，至于炎五，凯恩侧头看了看几乎没说过话的另一名同伴，一长一短两道伤疤交错着从右边眼睛的下方掠上额头，最后隐入浓密的黑发中。

　　纯正的发色与瞳孔的颜色证明了他的东方血统，他很英俊，那两道疤痕一点也没有削减他的魅力，反倒有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看上去冷酷而又危险。
　　不过尼尔曾经跟他私下抱怨，“随便多少钱跟你打赌，那小子以前一定很爱笑。”他小小叹口气，露出心驰神往的样子，“而且他笑起来一定很好看，象书上说的，阳光一般的笑容——当然，不是大灾变那种阳光。”尼尔嘟囔，“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却一副，呃，那个词怎么说，沧桑？”
　　就象他额上那两道伤痕，似乎很淡，又似乎铭心刻骨。

　　除了孟老头儿，没人知道他的来历，炎五分明是个化名。
　　炎五也没打算隐瞒这一点，“原来的名字里有个炎字，行五，所以就这样叫吧。”
　　“以前的名字是什么？为什么不用？”那天几人一起在龙城的小酒吧喝酒，气氛很好，尼尔又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凯恩本来打算阻止这分明冒失的问题，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嘈杂的乐器声里炎五摇摇酒杯，啤酒沫儿争先恐后暴裂，淡淡道，“死了。”

　　山洞的另一面就是峭壁，尼尔踮着脚尖，身体悬在半空中，在突起的岩石顶横七竖八看似随意的拉着线。
　　他的近身格斗能力远逊于林凯恩，眼力与决断力更是不能和负责狙击的炎五相比，专长是陷阱与偷袭，各式各样花样百出巧思不断的点子与机关，使得杀手这种血腥任务更象幼儿园孩子的游戏。
　　接近山巅的地方说不定会有猛禽，看来尼尔打算好好的、不受打扰的度过他们离开龙城的第一个夜晚。

　　临时预警网铺好了，跳进山洞前，尼尔好奇的回头，太阳就要落山，炎五逆着光站在岩壁上一动不动，他顺着炎五的视线极目眺望，落日余晖下，龙城象是淹没在血海里。尼尔静止了片刻，瞳孔微微收缩，瞬间又恢复原状。
　　他回转山洞再迅速跳出来，手里拿着那本破书哗啦啦的翻着。
　　凯恩也走了出来，指间惬意的夹着根烟，傍晚时分山间有暮霭，不必担心暴露，何况就象尼尔说的那样，龙骑们全是蠢蛋，没可能追到这里。

　　“在看什么？”他问。
　　“没什么。”半晌，炎五轻声答道，嗓音有些奇特。
　　凯恩点点头，好象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就算杀了很多人，早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没资格说什么祝福的话，可是还得说，龙城就是新时代人类的希望！”他理所当然的，带着些崇拜和骄傲的评价道。“至于什么天都，还有诺亚，全他妈的见鬼去吧！”
　　炎五侧头望他，眼睛亮亮的笑了起来，“是，虽然龙骑们全都该死，可龙城，”他微微眯起了眼，“龙城还是座很美丽的城市。”
　　这时候尼尔叫道，“瞧我说什么来着？高台半行云，望望高不极。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他合上书页，珍惜的抱在胸前，闭上眼心醉神迷，“我们现在不就在高台吗？龙城和大地也全变成一个颜色啦。——我早说过，《玉台新咏》是本伟大的书，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早就记在书里了！”
　　落日使他原本暗红色的皮衣变得鲜艳许多，“黑水城也一样，《玉台新咏》一定也有，我们会干掉那个城主！还有，炎五，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

　　&&&&&

　　“有埋伏！快退！……，我们中埋伏了！！”
　　“是变种蜥蜴！到处都是变种蜥蜴！！不行，太多了！！太多了！！！”
　　“杀出去！！”
　　“走！走！！！！”
　　“老四！带五弟走！！走！！！！！”
　　…………
　　“五弟，四哥求你了，……，求你了五弟……求你，总得……总得有人活着出去！求你活下来，好不好？！四哥求你……”

　　炎五从梦中猛然惊醒，有那么一刻意识浮浮沉沉，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安静的躺在睡袋里，弯起胳膊挡住眼睛，耐心等身上渗出的那层薄薄的冷汗慢慢变干。
　　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开始还好，即使在梦里，也还会有双温暖的手可以等待，后来就不行了。那段时间他甚至不敢睡觉，生怕做了噩梦又醒不过来。
　　今天他很幸运，炎五侧耳听了听，不远处凯恩和尼尔的方向传来细碎的呻吟声，偶尔还有尼尔舒服的叹息，肌肤与布料磨擦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当就是这些声音让他从梦中惊醒。
　　呻吟声渐渐变大，凯恩的鼻息越来越粗重，尼尔小声然而放荡的叫声渗透着不加掩饰的快乐，睡袋抖动的更厉害了，之前尼尔谨慎小心的布置就是为了此刻，让他们可以放心享受这个夜晚。

　　身上的冷汗完全风干了，但皮衣被汗水浸过后有些收缩，紧巴巴的裹在身上有点难受，炎五闭上眼，半晌，再睁开，悄没声息钻出睡袋，猫腰走出山洞。
　　凯恩与尼尔的呼吸声一起停了停，随即恢复原状，继续他们的热身运动。
　　炎五跳上洞口边尼尔布下拉网的那块大石，慢慢坐下，手指习惯性的动了下，没有摸到枪，想了想，又忍住了，没有转身去拿。今晚月光很亮，山和树在黑夜里照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极远处的龙城其实并不能看清，但是这样的月光可以叫人很容易的想象出龙城蜇伏在夜色中的样子。
　　鹿角漆散发着苦涩的微香，炎五安静的看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深黑眼珠在月亮照耀下微微散发出淡而暖的光。

　　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就他们两人，他睡到半夜醒过来，看到身边那人侧身微蜷，头挨着他的肩睡得正香，心里只觉幸福的要死，不知不觉就要笑。
　　远处花香浓郁，龙城抬首可见。
　　明明知道那人已经很累了，本来就只想这样看着他恬静眉目，却又不甘心，一定是花香太过，那微醺的醉意发酵般不停往上冒，怎么按也按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屈起脚趾挠他的脚心，一下，两下，再一下。
　　那人居然还没醒，平时明明很警醒的，在他身边却睡得毫无防备。被他挠的怕痒了，缩着脚往后蜷，连脖子也跟着缩起，枉费平时沉着冷静样子，此刻一脸迷糊。最后还是他忍不住笑出声，停止骚扰索性把那人合身抱住搂在胸前，笑声轻轻的震动着彼此的胸腔，半晌，有温暖的双手反身拥抱。
　　每一下呼吸满满全是熟悉的气息，这样浓郁的快乐和满足，心脏已经盛不下了，索性溢出来，充盈整个天地，从发丝到脚尖，每一寸都被幸福包裹。

　　第二天的行程很顺利，顺利到尼尔打起了哈欠，不满的抱怨，“不说大型猛兽，给个变异蜘蛛什么的开开荤也好啊。”
　　吉普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刹车声，凯恩用半个身体死死压住方向盘，右边的两个轮子全部悬空了，等他们冲过盘旋山道，车身重重落地，凯恩呲着白牙笑道，“放心，前面就是海上繁华，我们开慢点，总能遇到个变种体。”
　　赏金猎人最简单的常规任务，猎杀变异生物，获取它们的基因和脑组织，卖给各城邦或联盟的研发机构，变异度越高越难猎杀的基因与脑组织越能卖到好价钱。

　　海上繁华是小歌山与塔通尔平原联结处的一个旧时代遗迹，非常大一片，能排进整个东部联邦的前五位，据说以前在那里的城市名字与“海”有关，所以被叫做海上繁华，繁华如海市蜃楼般消逝。
　　越是靠近旧时代遗迹，越容易出现变异生物，或者说生物的变异度越高，如果不是迫不得已，龙城与永夜之城的另一个方向隔着道更难逾越的大峡谷，当初也不会选择从这里开路。
　　这是大宋联盟的要道之一，对于宋盟的好处则是，永夜之城是宋盟的西部重镇，大概三四年前，在新任永夜城主颜查散的策划下，永夜之城会定期派遣护卫护送商旅与其他通行者组成商队来往龙城，当然能取得商队资格的只有宋盟认可的邦民，因此这里成了宋与辽、夏的天然屏障，可以有效防止间谍向龙城渗透，至于这条天险挡不住赏金猎人则另当别论。

　　如同旧时代的其他遗迹一样，如果这时候还有人造卫星的存在，就可以发现遗迹所在处林木的绿色分外深浓，据说是金属腐蚀后酸性物质过多造成的，这里的雨水腐蚀性也分外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能在遗迹中残存的生物才会被迫尽可能的变异。
　　山边开始出现歪歪斜斜的人造建筑，它们庞大的身躯有的整个倒在地上断成几截，有的零散的嵌在山石中浑然一体，偶尔有仍然保持耸立状态的残存地基，则基本被老树与山藤占据，树根与大块水泥裹在一起，粗大藤蔓快乐的顺着斑驳钢架盘旋而上。
　　那些钢架已经被酸雨侵蚀的不象样了，却还顽固的留存着一些旧时模样，半拉窗框，或者一截龙骨。

　　除非必要，走过旧时代遗迹时很少有人说话，这是新时代的惯例或者叫常识，毫无疑问，每一个遗迹里都有以万计的亡灵，轻点，不要惊动他们。
　　赏金猎人的胆量一向大，再凶猛的变异生物也有人敢对付，迷信起来也分外严重，凯恩以前的那个同伴，每次出森林时都要捡起一根树枝抛回去，据说这样可以让森林不再寂寞，也表示他的尊重与牵挂。
　　小歌山径没有径直穿过海上繁华，而是绕了一个大弯，尽可能避开中心地带，只通过一个角，即使如此，遗迹规模也令人心惊，整个下午，他们穿行于废墟，不时可以看到变异的老鼠以及它们曾经的天敌现在的对手漫步或奔跑，一只猫可以轻易降伏老鼠的时代早就逝去了，现在决定它们胜负的只有一个词——变异。

　　他们路过一座勉强还维持着房屋形状的遗迹，凯恩放慢车速，赏金猎人们一起欣赏了一场为了争夺受伤的鸟，头部明显异常坚硬的变异鼠如何干掉体型比它大五倍以上，但是只有爪子勉强变异过的猫。
　　那只老鼠强劲的后肢借着穿过房屋的树枝跳起来，用它尖而硬的脑袋硬生生划瞎了一只碧绿的猫眼，原本势均力敌的缠斗至此变成了一边倒，很快，那只变异鼠可以放心享用它的美餐，恐怖的咀嚼声里，鸟儿的惨叫声变成骨渣与血浆。
　　尼尔轻轻吹个口哨，自言自语道，“变异更严重了。”最后胜利时，好象感觉到他们的注视，变异鼠抬头朝他们看过来，血红色的眼睛冷酷凶厉，如同有表情一般。
　　仅仅在三十年前，这还不可想象。

　　从旧时代留下的文献记载可以得知，长久以来，人们就恐惧并预感着世界末日的来临，最后它终于来了，地球用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原以为至少要花掉以万年计的磁极倒转，就象一个笑话，地球不经意的翻个身，嚷嚷着人定胜天的人类便几乎整个种族彻底灭绝。
　　大灾变后，洪水退去，火山熄灭，暴雪停歇，残存的人们以为终于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至少世界末日已经发生过了，秩序开始缓慢而坚定的重新建立，只有集合起来才能生存，这是传承自血液的古老智慧。
　　以天生的血脉为纽带，人们慢慢有了“城”的概念，再从松散的友好城池发展到实际已经是国家形态的邦联，最为强盛的宋邦联甚至具备了帝国的雏形。一切似乎都在欣欣向荣，然而，人类真的已经渡过了末日之劫么？

　　加入赏金猎人前，凯恩曾经担任过遥远西部联盟的雇佣军团长，判断力与经验几乎无可挑剔，这次也不例外，他的预言又一次得到证实。
　　太阳已然偏西，离走出海上繁华还剩差不多三分之一路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炎五抬手敲敲挡风玻璃，凯恩会意的停下车，炎五跳下来，径直走到一丛倒伏着的灌木丛边，微眯起眼抬头打量了片刻，再拔起一枚压倒的草叶闻了闻，随后朝他们做了个手势。
　　尼尔“哈”的一声，兴高采烈的拉紧缀着匕首的腰带扣，等着凯恩把车驶进一个拐弯的角落停好，草草做了掩饰，三人一起顺着那道明显还新鲜的大型猛兽经过的痕迹向废墟深处追去。

　　他们已经远离道路，追到了密林深处，植物越发茂密，鳞毛蕨和复叶耳蕨铺出厚厚一层垫子，赏金猎人们敏捷的在林中穿行，轻巧避开四处垂下的葛藤。
　　这里应当是海上繁华很热闹的一个街区，残存遗迹明显比其他地区更为密集。那些曾经密密麻麻的摩天大厦们如今七零八落的扭曲着依偎在一起，跃过一截已经被腐蚀殆尽的铜柱时，炎五眼尾微微一挑，仿佛奇迹一般，浓密草从中露出半截白色雕像，依稀是个抱着婴儿的母亲。
　　想必用了上佳的石料，酸雨没能将它彻底侵蚀，反而洗去了锈斑，草丛中温柔起伏的线条洁白宁静，旧时代一个温婉的幻影。

　　尼尔停下奔跑，掂起树枝上钩着的一缕毛发搓了搓，撇撇嘴抬头道，“是棕熊，顶多二阶变异。”一脸嫌弃的样子。
　　凯恩安慰他，“可以了，棕熊可是个子很大啊，……，只要是大型生物的变异种，别管几阶，价钱差不到哪里去。”
　　人类明确意识到生物有异化现象只有三十年的历史，而将变异程度以位阶方式划分则不过短短七年，提出者是宋盟的天才生物学家柳金蝉，《论变异生物的进阶》，这是她的毕业论文。
　　按她的划分，一阶生物是与常规生物相比有了明显的能力进化，具体表现为力量、速度、敏捷、灵活等各种不同方向，二阶是将这些进化能力以□□固化，例如他们刚才看到的那只变异鼠明显强劲粗大的后肢，三阶则是感知与情绪，这个阶段的变异生物感知与情绪明显增加，所谓情绪，凶狠、暴躁、冷静、憎恶，不管哪一种，最终都显化为攻击性。所谓攻击性专指对人类，三阶变异生物似乎与人类有天生的仇恨。

　　柳金婵的论文给复杂多样的变异做了个简单但有效的划分。
　　依据位阶不同，变异生物对人类的威胁不同。她在论文的第一节内，曾以简洁的文字指出，以她的划分方式，变异生物最终将有七阶。
　　和其他与变异生物相关的资料一样，柳金婵完整版的论文据说被列为宋盟最高机密之一，但仅凭她前三阶的划分已经为混沌的生物学家们指出一个方向，至于后四阶，虽然没有公布，但短时间内，或者说至少几十年内不会有太多人关心。
　　生物进化是个漫长的演变过程，现在的变异体顶多到三阶中期。更何况，不管旧时代还是新时代，卡桑德拉总是不受欢迎。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每个曾经深入研究过变异生物的科学家都心知肚明，柳金婵不曾公诸于世的四阶变异特征，智慧，拥有智慧的变异生物。

　　至于五阶、六阶、七阶的划分依据，随着三年前柳金婵意外身亡，暂时成为一个谜题。
　　宋盟不可估量的损失。
　　这是大宋联盟枢密院对柳金婵之死的官方评价，而对于科学界丧失一位天才的惋惜之声，更为悲痛的应当是她的家人，这种感情与她的才华无关，是活着的人生命中从此有了一大块再难填补的空缺。
　　是在从事宋盟指定的军方特别任务时发生意外，柳金婵死后不久，丈夫颜查散被任命为宋盟九大城有史以来最年青的城主，其中未始没有包含某种歉意。

　　太阳越发西斜，白天积蓄的温度在迅速消散着，“钉铛”一声细微脆响，子弹上膛，左手提着来福枪，微屈膝，发力，炎五悬空倒翻，脚尖勾住半空一道葛藤，微微一荡，随即借势再翻，右掌轻按，稳稳落在一堵高大断墙上，他居高临下扬扬下巴，示意凯恩与尼尔向右前方看。
　　一只成年的巨大棕熊背对着他们，仰头直立在大树前，有些象桫椤树的叶子，但叶冠远比桫椤茂密，将近树冠顶端，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树萌掩映下，一只巨大的蜂巢。
　　反手拔出重剑，凯恩不再避开葛藤与地面的牵绊，笔直冲向棕熊，快接近的时候，大剑在头顶盘旋啸叫，凯恩猛然加速！

　　一大丛坚韧的菟丝子从他的脚面齐齐绷断，力量越来越重，脚印越来越深，大地在战士脚下发出呻吟，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的左前面是尼尔无声无息的暗红身影，高速奔驰使他暗金色偏长的头发几乎拉成一面旗帜。
　　棕熊终于放下对蜂巢的垂涎，它回过头，随即被人形推土机般冲向他的重剑战士激怒，咆哮着向凯恩对撞过去！
　　三米、二米、一米！
　　棕熊挥动着厚实的熊掌狠狠煽出，重剑啸叫着当头斩下！
　　嘭！！！！
　　沉闷的响声，凯恩连人带剑飞出，合身撞上一株鹿角漆，哗啦啦乱响，漆树拦腰折断，断口处不知所措的窒息了一会儿，随即粘稠漆液挟着刺鼻气味急先恐后涌出。

　　对于赏金猎人，武器甚至是比同伴还要重要的存在，凯恩的重剑经过特制，宽而厚的剑脊并没有削减剑锋的锋锐，他可以用这把重剑轻松剁开老虎身上任意一截骨头，也可以轻易剥下柔韧的虎皮，但显然他的剑锋没能给棕熊造成伤害。
　　二级变异，堪比合金钢，连子弹也无法穿透的熊皮，以及明显厚重许多的熊掌所昭示出的巨大力量，尽管如此，借着速度与技巧所带动的冲击力，棕熊在与凯恩的冲撞中也没能好受多少。
　　它摇晃了几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前肢的熊掌憨憨的举在空中，象是一时间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唰！！寒意刺目，棕熊恰好正闭上眼睛摇摇脑袋试图清醒震晕的头，“钉…”，它以毫厘之差幸运避开了无声无息刺向眼珠的匕首。
　　“吼！！！！！”
　　扑喇喇乱响，遗迹上空惊起了无数飞鸟，眼皮的疼痛彻底激怒了棕熊，“操!”尼尔甩甩手，低低咒骂，不再隐藏身形，一左一右两把匕首眼花缭绕的绕着棕熊飞舞，棕熊躁怒的伸出熊掌横扫，“啪！！”重剑斜刺杀出截下这一掌！

　　两人配合的极为默契，空有强大力量，单论奔跑，速度也差不到哪里，可狭小空间的灵活与敏捷想比上两名对手，这只棕熊恐怕还得再至少变异个四五阶。
　　只可惜虽然暴怒的熊伤不到他们，可匕首也好，重剑也好，尼尔与凯恩也都无法对棕熊造成伤害，唯一可以伤到的只有眼珠，然而除非能一口气同时刺割两只眼睛，否则受伤的熊将更难对付。
　　太阳急速沉落，两人对视一眼，尼尔猛然纵起，匕首在棕熊眼皮上凌空轻轻一点，棕熊大声嚎叫着直立拍掌，凯恩蓦然单膝跪下，双手持剑横扫，这一剑使的是巧劲，棕熊被他带的身不由已转了小半圈，尼尔和身一让，空气中漾起一道热风，仿佛咫尺天涯赴一个约会，子弹擦过他的皮衣，没等焦糊味儿泛出，便轻巧钻进棕熊肚子。
　　“卟啪”，接连两声闷响，坚韧的熊皮此刻反而造成更致命的伤害，弹头在棕熊体内爆裂，变异生物的内脏倾刻碎成一摊渣滓，它长声惨嚎着倒下，很快便一动不动。

　　山林陡然安静，“唰！”轻微一声响，凯恩退开几步，随手将重剑插入柔软地面，叉开双腿长身而立按住剑柄调整呼吸，喘息慢慢平定，他回头看一眼暮色里淡然跳下断垣的炎五，再转头看看一动不动，小山般躺在地上的棕熊，微微泛出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颗□□，时机算的极准，昨天休息时，他曾见过炎五随手挑出些子弹，用小刀在弹头上斜斜拉个十字形，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明白了，弹头在炎五预想的方位成功爆裂。
　　是从全身熊皮覆盖，唯一弱点的肚脐处钻入，这与他和尼尔设想的一致，但他本来以为一发子弹不可能让这大家伙毙命，他们至少得给炎五找到三次联发机会。
　　搭档三个月以来第一次狩猎这种大型变异生物，以前只知道炎五的枪法非常准，他也从不曾小看过这个英俊而冷漠的青年，然而，很可能他仍然小看了。

　　炎五提着枪，踩着被凯恩一路扯断的草茎藤蔓向他们走来，行走姿势看似随意而又隐隐蕴含着力度，优雅矫健，象一只漫步丛林的野生豹子。
　　凯恩笑一笑，再退后一点，彻底放松下来按着重剑悠闲站立。
　　尼尔没理会他俩，拿着匕首围着棕熊绕了两圈，在大家伙的头部停下，摸着下巴兴致勃勃思忖道，“只有从这里想办法剥皮了，……，唉，炎五，我要感谢你没一枪打碎这家伙的脑子么？这可是很值钱的……”
　　他拔出匕首正要蹲下，“尼尔！！！！！”凯恩大叫，尼尔猛抬头，不远处炎五正对着他，来福枪的枪口与枪管变成一点，漆黑双目杀气凌厉，尼尔瞳孔陡然收缩，“砰！”左肩火辣辣剧痛，子弹冲击力使他身体折断般后仰摔倒，“呜……”，腥风掠过鼻尖，一只条纹鬣狗张大嘴，猩红舌尖滴着口水，散发出刺鼻恶臭，错开预定猎物一口咬上尼尔身后的棕熊脑袋！

　　唰！！唰！！唰！！
　　木叶翻飞，十几条变异鬣狗连绵冲出，太阳只余最后一道光焰，遗迹幽暗，凯恩从胸膛里发出沉闷的吼声，粗大手臂青筋爆起，几步纵跃巨剑横扫，两条鬣狗呜咽着翻身摔出，尼尔单掌一按，纵身跳起，刺向凯恩身后，半条胳膊淋满了血，血腥味儿更加吸引了这些以腐肉为生的生物，两人转眼被鬣狗群包围。
　　压制棕熊时的敏捷身手此刻捉襟见肘，凯恩颤声道，“三级……是三级变异！！”
　　倍增的敏捷度，以及众多的数量，尼尔咬着唇，脸色发白，凭借灵活的身形勉强避开围攻，但是他显然支持不了多久，凯恩狂吼一声，双手一分，重剑分离，一左一右护住两人，“砰！砰！”干脆利落两声枪响，三只鬣狗应声倒地，其中一枪擦过一只鬣狗的咽喉，再钻进另一只变异生物的心脏。

　　棕熊不会有鬣狗的敏捷，反之，鬣狗也不可能有棕熊那样刀枪不入的本事。但是它们数量太多了，想要一枪毙命必须寻找时机，凯恩和尼尔不可能支撑那么久。
　　连死三个同伴，鬣狗的进攻微微放缓，狗群中发出一声狞笑般的叫声，很快这狞笑响成一片，变种生物的眼中慢慢变色，邪恶的红光在瞳孔中隐隐出没，随即攻击变得更加凶狠。
　　三级变异！
　　成群体状态出现的三级变异生物！明明应当生长在草原的鬣狗群却出现在丛林！！！
　　凯恩绝望的移动着沉重的步子，但是不管他和尼尔怎么带动，象是有智慧与意识一般，始终撕不开鬣狗们的包围圈。

　　情况过于混乱，即便是炎五的枪法也无法轻易开枪了，很容易就会误伤，他眼神一冷抿抿唇，右手凌空一抛丢开枪把握住枪管，左手一翻一扯，枪管下滑出一截细长剑刃，随手刺向身侧一只鬣狗。
　　剑锋斜切入变异生物体的右前腹，看上去力道并不大，但是在剑锋入体的刹那，空气中爆出一大篷血花，鬣狗惨叫着触电般倒地抽搐。
　　看似随意挥出的剑锋其实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高频律颤动着，在入体的时候撕裂大段血管，造成恐怖的伤口。“哼哼哼哼………”又是一阵狞笑声，旧时代时期，就是因为这种酷似狞笑的叫声，以及总在腐尸边出现的习性，使同为狗类的鬣狗不被大多数人所喜爱。

　　变异生物的腥臭口水与浓厚血腥味混在一起，压力突然减轻，凯恩下意识的挡开左侧两只鬣狗，炎五冷静的脸与凌厉声音，“右前二点半方向，……，快！！”
　　他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捞起尼尔的胳膊从被高速剑撕开的包围圈中冲出。
　　刷刷刷！！！
　　鬣狗们不再嘶叫，瞪着猩红的眼睛沉默追上，凯恩伸长胳膊，大开大阖的挥舞着重剑，尼尔默不作声，匕首在没有受伤的右手间灵活跳动，或点或抹，压制鬣狗们的速度，防止它们再绕到前方形成包围圈，炎五则紧跟两人身后，负责阻断后方的追袭。

　　一道锈透了的钢梁在他们身后轰然倒下，尼尔游目四顾，很快明白炎五的意思，淌着血的左手捏捏凯恩掌心，低声道，“那边！”
　　太阳已经全部落山，到处都是残墙断垣，逝去了的海上繁华在这里做了个凄凉的展示。右前方处，有座保存不错的建筑，四面的墙都还在，墙体厚重，甚至还有一扇沉重的门。
　　急速的奔跑使得肺部仿佛就要爆炸，脚步稍停，凯恩半吸气，再低吼一声挥手猛然将尼尔甩出，尼尔借势翻纵，正好落在那扇沉重的大门前，手指在门缝间摸索片刻，吱哑哑的铁锈磨动声，他们运气不错，或者说，炎五的判断不错，尘封了上百年的大门打开了。

　　顾不上剧烈疼痛的肩膀，尼尔一闪身，牢牢堵住打开的出口，追击而来的鬣狗一爪挥下，大腿到膝盖留下五道血印。重剑连斩，凯恩甩开绕到前方的鬣狗，身后的枪剑挡住其余的变异物，跟着侧身冲进遗迹。
　　只剩炎五一人留在林中。
　　象是看穿猎物想要逃脱的路线，鬣狗群迅速散开，插入他与大门间的空地。
　　炎五眯起眼打量了一下，微吸口气，陡然纵身，身体与地面几乎成了平行，箭一般射向入口，预感到猎物即将逃脱，鬣狗群惊惶起来，围在门前的几只狗嘶叫着高高跃起，将近门口的时候，枪剑伸出，抵住地面，炎五借力猛然下坠，撞入门前草丛，团身屈膝前翻，腥臭的舌头擦着耳朵掠过，这是反应最快的一只鬣狗，无功而返。
　　“砰！！！”大门关闭，凯恩两手一合，重剑归一，横在门后，将鬣狗群彻底挡住。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即便是处于平原，太阳也已熄灭了最后一缕光焰。
　　如果有准确的地图，就能发现，他们已极为靠近永夜之城。
　　号称永夜的城池最高处，此时正有一盏灯火缓缓亮起。下身穿着战靴，上身却是件文质彬彬的立领旧式衬衫，略有些发旧的米黄色更增添了几分儒雅气息。灯火飘摇里，宋盟九大城最年青的城主缓缓展开卷轴，柔和却又刚劲的字迹清秀蜿蜒。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龙江潮；人间草木太匆匆，斜阳落处花已空。”
　　他凝目那行诗句，一动不动，良久，将视线移向尾端小小落款。“展昭信笔”。……，是你么？五弟？是你从地狱归来，寻找你的爱人？而那些湮没在黑水城中的无数秘密与惨烈过往是否终将揭晓？
　　花已空，太匆匆。

　　章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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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春雨楼头句，集/改自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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