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不堪剪

　　四、

　　瘦瘦弱弱的雨丝缠绵在空气中。

　　我还是撑着一顶明黄色的油纸伞，喁喁前行。

　　前面不远处，枣红色的马匹上，身着粉色衣裳的女子被青色衣裳的男子揽在怀中，一顶棕色油纸伞遮住两人头顶的天空。

　　那粉色罗裳的女子生了张倾国倾城的脸，娇柔的美，与这扬州纷纷扬扬的细雨如此搭调，叫人无端端想要捧到手心。她从男子肩膀上露出一双秋波横生的眼睛，许久许久，她纤若无骨的手拉了拉男子的衣角，凑到他耳边细细私语。

　　青衣男子骤然回头，用那好看的眼睛十分不耐瞪了我一眼。抽动马鞭，驱动马匹奔跑向前。

　　那是爹爹送给他的汗血宝马，奔跑速度自然不容小觑。我弃了油纸伞，提着裙裾，拼着体力使了十成的轻功才勉力赶上。

　　萧原显然是故意甩开我，不断挥舞着马鞭。

　　我跑得气喘吁吁，但没打算放弃。路经一个马棚，我扔了一锭黄金，选了匹最高大的棕色马匹，全力追赶。

　　我是堂堂护国大将军的掌上千金，我是恣意横行的御封郡主。再无能的马匹，再庸碌的部队到了我的手下，短时间内也能实现质的飞跃。我是家人引以为傲的宝贝，我是连当今圣上都喜欢宠爱的福将。没有人会拒绝我，伤害我，看不起我，除了……

　　萧原。

　　我咬住下唇，夹紧马腹，高高扬起马鞭抽了下马背。劲猛的风纷乱的雨丝糊了我一脸。

　　和他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终于，萧原勒住马，冷冷的看着我。

　　我心下有些无措，但还是努力摆出萧原最喜欢的笑容，希冀的望着他。

　　“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我捏紧马缰，艰难笑道：“萧原，我，我就是想多瞧瞧你……”

　　萧原皱皱眉，低头温柔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一拍马背，落到我的马背上，用十分……厌恶的眼神盯着我，硬邦邦道：“瞧吧，瞧够了，就可以走了。”

　　我觉得像是有一把钝刀狠狠绞了绞我的心口，心不再完整，血肉模糊，甚至一口温热的鲜血蔓延到了我的咽喉，只要一张嘴，就会溅得我们俩满头满脸。

　　沉默，一刻钟恍如一辈子。

　　萧原用一种我看不透的复杂眼神看着我，道：“可看够了？”

　　我扶着马背，努力稳着身形，保持着笑靥，道：“没有，我看不够，我想一直看下去，只要一会儿看不到你，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我难受。萧原，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跟你一道好不好？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哪怕……我是去叛国？”萧原嗤笑道。

　　我的眼帘已经模糊了，但还是强撑着：“你不会这样做的。”

　　“可笑。”萧原冷冷道，“你是护国大将军的千金，是圣上宠信的郡主。我既然已经不要你了，大将军，圣上，会留给我和锦娘一条性命吗？”

　　我脸色苍白，梦呓般道：“你不要我了？”

　　萧原有片刻的迟疑，但很快就抬起下巴，与我对视。他眼里森森的寒冷让我如置冬日：“不然呢？”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悲戚的凄凉感。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浸在极寒极寒的冰水中，瞬间停止工作，唯有一颗火热的心脏不甘屈从，奋力挣扎反抗，却也跳动得越来越迟缓，有冰水放肆地凿开它，分裂它，吞噬它。

　　萧原看着我：“你还有什么要说？”

　　我身体止不住抖了起来，声音也颤个不停：“你曾经说过，你最大的志向，就是保家卫国，早日灭除匈奴，只求大齐国泰民安……”

　　“那又如何？”萧原扭头，专注看着枣红马上的倩影，“这些志向，都抵不过锦娘的一个笑容。”说罢，冷冷扫了我一眼，“看来我们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沈肆肆，你我已然恩断义绝，今后休要纠缠不休！”

　　我一把抱住就要腾空而起的他，终于抑制不住眼泪的奔流，大哭大喊道：“那你为什么要娶我！萧原！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我爱你，我离不开你！只要你肯回头，我保证我会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的，你还是受人敬仰的将军，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儿在一起生活！我会给锦娘安排的，我给她最好的一切，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啊……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萧原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拍马而起，回到枣红马上，抱着锦娘，头都不愿再回：“似你这等拿小儿来威胁去留的人最为卑劣。之前娶你哄你，不过是因为我认为锦娘已经死了，很巧，我正好需要一个将军的职位。而现在，你以为，锦娘回来了，我还会要你吗？沈肆肆，我奉劝你一句，莫要太自作多情了，不是所有人都吃你那套的。”

　　说罢，挥动马鞭，绝尘而去。

　　我握着马缰，愣愣的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那里早就没了人，空荡荡的，而我仍然呆呆的看着，好似那里依然残留了一丝青色。

　　雨势又加大了，我举目四望，完全陌生的地方，荒无人烟，漫天漫地只有连绵不绝的雨丝。

　　脑袋越来越沉，湿哒哒的头发贴在头上，仿佛加重了脑袋的重量似的，难受极了。

　　洪武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扬州。

　　萧原不要我了。

　　他真的不要我了。

　　他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我眼前一黑，直直的摔下马背。

　　五、

　　秋和春一样，都是爱哭的季节。

　　我摊开手掌，一粒粒雨珠砸到我手心，麻麻的，痒痒的。

　　“郡主，您若还不进屋，大人从宫里下朝回来了，定要教训奴婢的不是了。”侍女春华如是说。

　　我微微一笑，开口想要宽慰她，却只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春华瞬间垮了脸，强行拿了厚厚的貂皮披风裹住我：“郡主，你要奴婢说你什么好？大夫教导了多少次了，雨天万万不能出门，您当时都答应得好好儿的，怎么临了当口，还是忍不住犯错呢？”

　　我咳得五脏六腑快要跳出嗓子眼，佝偻着背，却还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娘，娘……”我那两岁的小儿被我吓坏了，哭着抱住我的腿，“娘，回屋，屋里不冷，不咳……”

　　他的五官和萧原如出一辙，都是浓的眉，狭长的眼，挺拔的鼻，略厚的耳垂。只是他满满的稚气，爱笑又爱哭，不像他的父亲，总是板着脸，没什么表情。

　　我轻轻哄着他：“好，好，不哭了，娘这就回房。”

　　他才高高兴兴牵着我，乐呵呵往房里走，变脸之快相当于他的无齿程度。

　　“偏要小公子哄着才肯动，郡主这么大了，却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呢。”春华忍不住笑道。

　　我只顾微笑，低头静静看着他的脸，一刻也不愿偏开视线。

　　好像一旦看不到，就会失了全部气力，摇摇欲坠。

　　屋门前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清俊的脸，银甲的战袍。

　　小儿眼尖，举着双手步履蹒跚奔过去：“舅舅，舅舅抱抱……”

　　弟弟只轻扫了下他的脸，敛了眉眼，大踏步走向我，将小儿甩在了身后：“姐……”

　　“你不是在打仗么？几时回来的？”我牵回满脸失落的小儿，亲了一口他的额头，头也没抬问道。

　　弟弟顿了顿才道：“敬明战死，我护送他的灵柩回京，所以……”

　　我耳边轰轰作响，眼前仿佛泛起金花，层层叠叠，缭乱了视线。艰难地起身，捏紧双拳，才发现掌心全是虚汗：“他……怎会……”

　　敬明是萧原和我亲手训练出来的亲兵，骁勇善战，以一挡百都没有问题。他更是我和萧原相敬相爱时光的全程见证人，那时风轻云淡，岁月静好，谁都以为会举案齐眉。

　　“是谁！”我竭力嘶吼，眼前蒙起薄薄的湿雾。

　　弟弟不敢再看我，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暴露了他的愤怒心事。

　　“是他……”一丝泪落入嘴里，苦涩难当。我踉跄了几步，靠着朱红柱子，喘了几口气，“是他对不对？”

　　弟弟向前扶住我，声音低低道：“他是匈奴第一勇士，带领十万精兵作战。我们已经失陷了两座城池。他们步步紧逼，现在已经到了凉州。敬明去后，凉州也快要不保……”

　　“这个世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做到。”我扶着柱子，只剩下出气的力气，“我们大齐的军事要点，镇守队形，他全都知道。都是我，是我以前告诉他的……”

　　这个世间，只有他一个人，不要我。

　　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狠下心来，斩断所有羁绊。

　　从来，以为能够伉俪白首的，都不是他。

　　“姐！这不关你的事！”弟弟忙搀扶着我，大声喊道，“是他太无耻！背叛了你，又背叛了大齐！”

　　“沈窦。”我反拉住弟弟，“圣上让你来，是想劝我亲自出征吧。别担心，我愿意的。春华，拿了我的战袍来！”

　　“姐！”弟弟张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哭腔吼道，“不许你去！我会再去禀告圣上，圣上那般疼爱你，定不会让你置身危险！姐！你身体还没修复好！若你出了事，爹爹怎么办？娘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我微微笑着，像小时候一般摸着弟弟的脸，安慰道：“圣上已经十分宽厚。这起祸事，本就是因我而起。只要我去，就能阻止一切，挽回一切。沈窦，你若是认我这个姐姐，就不要拦我了。况且……”我笑意活泼，一如以前那不知烦忧的御封郡主，“你姐姐的能耐一直都在你之上，这你都不相信了么？”

　　“姐……”知劝阻无效，弟弟这身高八尺的男儿一下倾颓，坐在地上，抱头大哭。

　　春华拿来了战袍，沉默的看我披上。

　　小儿天生喜欢战袍，每每见到都忍不住亲近。现在却站着他舅舅身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他舅舅。最后伸出手，向我平日安慰他那样，一下一下，轻轻摸着他舅舅的头。

　　弟弟身体僵了僵，没再甩开他，只顾着埋头痛哭。

　　我偏头，秋雨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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