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风烟

　　东都洛阳。此时正是盛春繁花似锦，衬得泰熙宫暗朱色的宫墙也仿佛多了一层色彩。内宫少有人至，一群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在宫里的后花园嬉闹，并不见宫人侍奉，想是被他们远远遣了去，免得束手束脚。
　　“方平，最近少见你入宫，究竟都在忙些什么？”身着朱色潜龙暗花袍的少年举着茶杯，却并不喝，只揪着许久不见的好友问个不停。
　　“太子，最近黄河不太平，臣兄奉旨去黄河滩视察防洪状况，臣随行为臣兄打个下手。”董方平说罢轻抿一口茶水，不由赞道：“好茶！这是南方的龙井吧，市面上千金难买的，想喝口好的也只能到殿下这里才行。”

　　“方平啊，自从父皇赐你参知政事后你行动越发小心了，你往日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时候还因为一只蛐蛐和我打过一架，怎么现在对我也开始称‘臣’了呢。”少年抱怨道“嘴上装得那么客气，喝起我的茶来却还是老实不客气！你要是再称臣，这杯龙井我看还是浇花好了。”
　　听罢这话，董方平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太子够义气。无奈最近老是被父亲教训，董家树大招风，还是小心做人为妙。” 太子却不以为是：“树大招风，宁朝立国五百年，皇后哪一个不是出自董家？谁敢说董家的不是？我看镇国公是多虑了。”
　　方平正色道：“京里面是不会有这说法的，倒是外省官员，天高皇帝远，有时说话不免随便些，我们堵不住别人的嘴，只能自家约束些，别给皇上找麻烦才好。”
　　说到皇上，太子面上的随便之色也收了几分，低声说：“我看父皇的病，恐怕不太好。昨儿夜里起了好几次，齐福说咳嗽不断呢。”董方平也严肃起来：“皇上是天子，不会有事的。父亲说我们现在要紧的是看紧边陲的几家诸侯，天下正值多事之秋，外患频生，不能再起内忧啊。”
　　太子瞟了一眼凉亭外嬉戏的几个人，面生几丝不耐烦：“正是这个理。要不然谁耐烦招待这些蛮夷呢。一个个不懂的规矩，在东宫也这么放肆，真当这是他们家后花园啊。”话音还没落，一个身着杏黄色锻袍的女孩冒冒失失地跑进凉亭，嚷嚷着渴了要喝茶。太子不妨有人突然跑进，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丝怒气冲上心头，呵斥道：“这是什么规矩！孤和董卿家说话也是你可以打断的么！”
　　女孩子年纪小，想来也没有这样被训斥过，愣了一愣眼泪就流了下来。远处玩的孩子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过来看着，一时没有人敢说什么。太子本也不是有意，只不过说人坏话心虚而已，没想到女孩子爱哭到如此地步，竟也想不到要说什么。一个穿红色骑服的女孩子越过众人，哄了女孩两句，昂起头盯着太子：“太子和董少爷以大欺小有什么意思！江杏年纪还小呢，柿子光捡软的捏么！” 太子看众人脸色不善，知道犯了众怒，又拉不下脸解释，只好哼了一声。董方平笑着解释道：“大家是被朝廷请来读书的，我们做东道，难道还欺生不成？实在是江杏冒冒失失冲进来要茶喝，将我们吓了一跳，这才说了她两句。这样可好，我亲手给杏杏斟茶，大家就此揭过如何？”
　　那红衣女子似是还有话要说，一旁有个年纪略大的男子说道：“既然太子不是有意的，大家又何必在这吵的面红脖子粗的，杏杏错在先的。"说罢看了红衣女子一眼，语带警告“花渊，你少说两句。父王临行之前嘱咐你什么你都忘了？”原来他正是千花渊的同胞哥哥千锦铭。千花渊倒是极听哥哥的话，后退一步再不说什么了。董方平小心斟了一杯茶 ，奉于江杏：“江妹妹是吴越人，生长在南方，想来不稀罕这龙井，凑合喝一口就当给我个面子吧。”
　　江杏捧了茶，轻轻喝了一口，旁边有人凑趣：“杏杏，董公子是名动天下的京城四公子之一，才高八斗人又生的极好，是多少姑娘心中的良人呢，你今天多大的面子！”杏杏不由得一笑，自觉不好意思，将茶放到桌边就跑了。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好看，也就散了。
　　董方平回头看见太子一脸狼狈，不由笑道：“太子身份尊贵，可也好歹说两句，这可好，太子犯了错认错伏小的却是我，怎么个理呢。”
　　太子穆熙叹了口气，说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不过今天是我不对，浮躁了。”认真了一会又恢复不正经，瞄一眼方平，说道：“老是听说方平魅力无人能敌，今天看来果然如此。这一招美男计我心服口服啊！”一句话说的董方平无言以对，两人又闲聊两句才散。
　　宁朝一向重视皇家子弟教育，穆熙虽贵为太子却少不得日日被拘在南书房里和众人一起读书。他天资本是很高的，加上历任师傅对于太子少不得毕恭毕敬又大加赞扬，于是在课业上不甚用心，只在射鹰走马古玩六艺上花费功夫。而江杏等人来自边陲诸侯之国，对中原文化仰慕已久，学得倒是十分用心。课余之时穆熙常常偷溜出宫去和董方平闲逛，美其名曰是【体察民情】，却甚少与这些外来的郡主世子往来。宫里虽然规矩森严，奈何皇上身体不好不大过问后宫之事，皇后早逝只有一皇贵妃处理大小琐事，越发给了穆熙自由。
　　一日，穆熙照例是大喇喇径直走入了董府。董府与他自是熟门熟路，连通传也省了的。雕廊转过两转，就到了董府的后院。董家屹立数百年不倒，其家院经过数代能工巧匠修葺亭台楼阁无不令人赏心悦目。饶是穆熙来了多次也不禁停住脚步欣赏这春日的胜景。雕花窗隔住了人的视线，偏偏却有女孩子的笑语并了幽幽的丝竹之声传到人耳朵里，勾得人想去看看她们在干什么。身边伺候的李全是多年的侍从，惯会揣测主人心意，此刻便大着胆子对穆熙说：“主子，这恐怕是董家的小姐们在花园里玩呢。”
　　董家的小姐？那里面便应该有一位会是他将来的妻子了。当年董皇后在时常常有董家的人带了几位小姐进宫去的，可惜那时年纪小，即便是母后与众贵妇笑谈：“熙儿可有中意之人？”他也只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只知道带着几个弟弟欺负他们。后来母后病逝，谢氏把持后宫，董家的人慢慢的就不方便进宫了，只剩他的伴读董方平一直留在身边。人在少年的时候虽然对妻子没什么概念，可是也对幼年那几个打扮的十分漂亮的小女孩如今的模样有由衷的好奇。穆熙脚步一转，便向花园深处走去。李全赶忙拦住：“太子，这没有通传……”穆熙伸手便是一个爆栗，笑骂道：“没脑子的，本王不过偷偷看一眼，干什么通传？要是老老实实按规矩，等她们换好衣服出来太阳都下山了！”说罢便自顾自往前走“你小子别出声就成。”
　　庭院深深，面前是一片茂盛的桃林。桃花挡住了穆熙的一部分视线，可是再往前走恐怕就会漏了行踪。林中仿佛是有四五个女孩，身着华服却不是鲜亮的颜色，映在一片粉色的桃花里说不出的好看。她们似是在作画，每人占了一张桌子，却偏不各画各的，时不时有笑语之声。旁边还有几个婢女作弦乐之声，是《春日宴》的调子。穆熙不由感叹：“还是生做女孩子逍遥啊，每日也没什么朝政烦扰。你看都是董家的人，方平却显得老气许多”
　　“微臣老气横秋，却惹太子嫌弃了。”董方平的声音突然响起，倒吓了穆熙一跳。他回过身去，发现李全早就躲到一边去，却不知道董方平是什么时候来的。穆熙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董方平又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微臣家人看见一登徒子径直往内院里闯，特意回禀微臣呢。”
　　穆熙却不吃他这一套，笑嘻嘻问道：“方平啊，那里面的便是你家的小姐么？”
　　董方平也是玩心大起，居然直接朝里面喊道：“琰琰阿瑾，你们看看谁来了？”
　　饶是皮厚如穆熙，也不禁害羞起来。他恨不得一把捂住董方平的嘴，却又来不及，只好强作镇定。片刻便有五位小姐模样的姑娘从桃花林中出来，看到穆熙吃了一惊，好在有自小的教养，面上并不显现，只是大大方方地向他行了个礼。董方平对穆熙介绍道：“衣裳绣兰花的是我大妹妹，绣梅的是二妹妹，簪木槿的是三妹妹，戴了莲花耳坠子的是我们家老小，而衣服上绣了凌霄的是我二叔家的宝贝女儿。”转而又对一众女子说，“这就是我们宁朝的太子了。”这一说不打紧，她们都开始偷偷地打量起这位太子了。董家世世代代女子入主东宫，这位既然是太子，那便一定会娶一位董氏女子了，而穆熙也禁不住打量起面前的一众女子。董家的女子都生就了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当年他的母后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这五位女子打扮虽像却各有风姿，可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了。正在众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时，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来，先对太子行了礼，对董方平和穆熙说：“太子，少爷，老爷请您们去呢。”
　　穆熙仿佛得了解脱似的，便拉了董方平匆匆告辞走了。一路上他不住抱怨：“哎，你平日里一副稳重的样子，怎得做起事来比我还疯？大户人家的小姐，难道不应该养在深闺，不轻易见人么？”
　　董方平却轻轻一笑：“养在深闺里的，不过是小家碧玉罢了。她们虽是女儿家，可一来我们本家男子便多，家长也不很避讳，二来在这京城高门云集每日你来我往却也真真见了不少人。再说，我家本就是有些特殊的，女子的地位反而比等闲男子高些，自小琴棋诗书史论国策学出来的，不是普通女子可以比拟。”
　　说罢他八卦地压低声音对穆熙说：“再者说你又不是外人，我是好心，让你提前相看相看，如果真的一眼看准了那个直接开口就是，省的做了糊涂新郎不揭开盖头都不知道娶了个怎样女子，哈哈。”
　　穆熙却难得地正经起来，说到：“娶亲这事，且得从长计议，西宫那位未必愿意看到我这么早娶亲呢。他的皇子过了年也满14了，不保有人不生异心啊。”
　　两人说着，便到了董家的正厅明礼堂。董少穆早早便等在那里了。几人按尊卑行了礼，便落座。董少穆是穆熙亲母的大堂哥，董氏的掌门人，穆熙与他自小亲厚，私下都是叫舅舅的，董皇后殁后10年里也都是董少穆照拂着穆熙，所以穆熙在董少穆面前十分放松。
　　“舅舅，您今天叫我是有什么要事么？”
　　董少穆面色沉凝，认真说道：“太子，今日朝会，谢丞相上奏说江南一带邪教盛行，蛊惑人心其意在谋反，陈国公江珉镇压不力近来有愈演愈烈之势，他请求皇上调一心腹前往江南秘密调查此事。您猜他推举的谁？”
　　穆熙面色一沉，说到：“谢祥这老匹夫成日心思不过两件，第一是找我们麻烦，第二是扶植自己势力，他推荐的人，也便从这上出了。”
　　董少穆回道：“太子所说不错，谢祥这次推荐的人，正是他的大儿子谢宇。陈国本是鱼米之乡，又据有天堑之险，如果谢宇去了，收服了陈国公，他们便更有本钱和我们叫板了。当年宁朝开国之时将天下之兵一分为八，诸侯国四分，一半归朝廷掌管。宁王强盛之时这四家诸侯相互制衡，天下太平，如今宁王病危，内有奸佞之臣，所以这些诸侯也不安生。中原人口众多，虽然每年扶植农桑但是还需依靠江南供给口粮，如果他们真的和陈国公沆瀣一气，那我们不战而乱啊。”
　　董方平进言道：“父亲，那我们可以举荐大哥去做这安抚的差事啊。”
　　董少穆却否定了小儿子的提议：“方琪现在在花园口练兵，兵者国之重器，没有他在我不放心。”
　　穆熙却突然闲闲一笑，说到：“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别人做我怎么能放心呢？舅舅，你说我亲自去做如何？”
　　董少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太子，这主意臣不是没想到过，可是如若太子离了东都，万一朝中有事可如何是好？那些诸侯国的王子公主可都在东宫供着呢。再说王上身体不好，万一……”
　　穆熙一筹莫展，也发愁道：“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家把东南半壁收归自己手中吧？”
　　董少穆显然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他对穆熙说：“不知太子能否安排臣与王上单独见一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