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 刺

　　我挣扎着坐起，这方动静吵醒了师娘，她翻了个身，嘴里仍有些含糊不清：“杳芳？你都还没睡下么？这都是几更天了。”
　　抱紧了被子重新躺下，我将头严严实实地捂了进去：“睡着后又被梦魇给惊醒了。”
　　师娘在半梦半醒之中砸嘴：“这次还是梦到一团火？”
　　我淡淡地答她：“不是，梦到了师父。”
　　躺着也中飞镖的师父在外间似乎打起了呼噜。

　　落日脚下，
　　火焰顶端，
　　在华而不实的白衣长袍遮掩下，乱舞青丝遮住了他的脸。
　　外头秋雷阵阵，我懊恼地蹬开被子仰躺在榻上。只差一步，就差一步我便可分开他的发丝看清那张困扰我多夜的容颜，若不是那一声雷，今夜或许就成功了。
　　辗转难眠睁眼到了后半夜，师母的鼾声与师父交相辉映谱写成了一曲动人旋律，这便更是闹得我睡不着觉。往常的雨总是下在夜里，白天之中则不见踪迹，今日倒是奇怪，临近天明时才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我闲得无事，在穿好衣裳出去打水洗漱过后，更是善心大发的将所有小弟子都给挨个扇醒。
　　他们一个个都红着脸痛哭流涕地感谢我叫醒他们起床晨练，我则大度的表示不用谢。

　　山上怪事愈发的多起来。昨夜那场随性的雷劈在了山中一棵万年古树顶上，硬是活生生的将那棵粗壮的树给劈成了两半，顶端的叶子都被劈成了灰烬落在两旁，师父一边指挥着被骗上山来的小弟子扫着落叶，一边忙着招呼我过去。
　　“你不要乱想，这同你是没半点关系的。”
　　我原本怀揣着幸灾乐祸的良好心态来观赏小弟子们在瑟瑟秋风中扫落叶的美景，不料师父这大煞风景的劝慰让我的好心情跑的是一点儿不剩。起初我是没有乱想的，他这一说反而害得我不得不乱想了。
　　全因命相上说，我这一年命数有变，牵连甚广。
　　我还深深记得上一次有名小师妹因上山后过于贪恋山上厨子手中的美味，一月之内胖了无数圈，师父见着她第一句话也是这样：“我接下来的话你不要想太多，其实你也没有怎么长膘。我还记得你爹娘似乎都挺壮实，所以这应该是随了你爹娘长成这样的，胖点挺好。你看自古以为修仙成功羽化登仙的还没有一个胖姑娘，咱们山中开了个先例，挺好，真的。”
　　后来那师妹还没学会辟谷，便已经饿死了。
　　不要总想着修仙，这个血淋淋的例子告诉我们修仙也是高危的职业——不成仙人，便成死人。
　　咳咳，怎么跑了题，总之师父的话里常常都是暗藏杀机，这也是为什么他自己山中修出了那么多的仙人，而他自己却总是不肯位列仙班的缘由：神仙杀人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而他就不一样了。今的说死了一名少年少女，明日麾下又出一名仙人，这恩过相抵百罪也就没了，何况他哪里舍得晚上能陪他一起打鼾的貌美师娘。
　　晚间师娘因不放心我独自入睡，硬是又拉了我一道儿，我顶着师父无形之中施加于我的压力颤颤巍巍走进里间躺好。今次倒是睡得如意，躺下不一会儿已是入梦。

　　梦中的我似乎已经死去，躺在熊熊燃烧的干草堆之上。
　　炙热一步步吞噬了我的皮肤，我死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忽然远处天际闪过一道惊雷，大雨如期而至浇灭了这一场红艳的诉说。
　　又是那个男子。
　　他用温暖的手心触摸我的脸，我抬起胳膊，终于握住了他的手。他逐渐倾下身子靠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终于分开他披散的头发，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那张脸。
　　原本以为会是阴森冷漠的面孔，但他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的温暖。火光的映照下嘴角微微染着笑意的形象对我而言是致命的杀伤力，我手上不自觉的加大力气，不想放开这双手。
　　这场梦里持续了许久的双人戏因远处走来的另一男子的出现变成了一场新出的三人戏。
　　我正望着身旁的男子含情脉脉不知该说点什么时，他嘴角已莫名开始渗出血来，慢慢累积后头终于是滴落在我胸口之上染红了我胸前的衣襟，一朵红莲就此绽放。我惊恐地看着他依旧含笑的脸，很想告诉他你胸口多了把穿膛而过的匕首你不痛么，可惜那话没问得出口，便醒了。
　　外面天已大亮。
　　我坐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低头看自己的衣襟，仍是一片简约素白，没有任何色彩。我直直倒回榻上回味那个诡谲奇悚的梦境。
　　其实严格说起来我能在这场梦里看到他长何模样本身就有严重的逻辑错误，既然我已死，又怎么能抬手去撩开他的青丝一览那面容，诈尸也不带这么有目的性。综上所述，可以得知那果然是一场梦。
　　正待继续找一些乐子以自娱，师娘已经笑嘻嘻地打了清水走进来，很是欢快的同我讲：“今早我醒来时看你还在睡，便知道你昨夜该是没撞上梦魇了，真是难得遇上的一场好眠。”
　　我虽然没有死，但是别人死了，而且从昨夜那梦来看这故事还得有后续，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被称之为睡了场好觉，不过师娘不知我梦中坎坷，仍在那边道：“还有，今天晨训的小弟子都表现的特别卖力，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了。”我穿戴整齐下榻去洗漱，善良地道，“我若是去了他们应该精神都会立马萎靡。”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还是不要去继续践踏他们一天美好的开始了。

　　可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都没有再做过任何有关火的梦，就在我私以为是不是梦中出现过的那两名男子忙着在底下拼杀没空进我的梦乡时，他们便十分给面子的出现。
　　这次梦里难得没有出现团团火焰、尘烟飞扬，只是这遍野牡丹争奇斗艳，浓郁的叫人压抑。似乎是要等到月亮降临的那刻他们才会现身，让牡丹都化为荆棘的刺，让宁静的夜空背负战马的嘶鸣，仿佛这才是深夜该有的姿态与模样。
　　他出现时胸前依旧是带着鲜血，我站在牡丹群中不知该不该同他说话，他已先躺在花丛之中，仰头指着满天的星辰微笑着道：“今夜晴朗。”
　　我随着他手指方向抬头，果然蓝幕上满缀的繁星簇拥着一枚银月。片刻前那里只是苍穹，这时不知从哪里升出这样的月亮来，梦果真都是没有逻辑性可言的。
　　看上去充满幻想性的一幕被另一个冰冷的声音给驳斥：“立马便是狂风骤雨了。”
　　果然下一刻就是一道闪电划过，顿时狂风四起将周围的牡丹连根拔起。
　　出现的是之前那个带着匕首的男人。
　　自他站立在这方土地之上后我便听不到任何声音，大地在瞬间变得沉寂，他们都在说着什么，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漆黑的天遮挡了伤痛，又是怎样暗红的血在夜的深处流淌。
　　握着匕首的男人突然冲到了我面前，拉住了我的手便作势要随风狂奔，我站定不肯走：“你们到底是谁？”
　　他眉眼之中仿佛透露出忧伤：“即谷。”
　　“我不是即谷。”我甩腕挣脱他的桎梏，有些失控地道，“我叫杳芳。”
　　他的神情像是活吞了一个苍蝇一样难看：“我知道你叫杳芳，是我叫即谷。”
　　“……”
　　为什么在这种天色大变的紧张时刻我竟有种被戳中笑穴的无力感，且不提这笑穴还是自戳的。
　　那名温和的男子靠拢，他们的对话我竟又得以神奇般地听见：“杳芳，你愿意死于我们两个之中谁的手下？”
　　我可能是被这个问题给狠狠刺激到，在能给出答案之前已是一身冷汗的醒了过来。

　　真是一个可怕的梦。
　　我本认为那总是和火焰一道出现的男子面上有着温暖的笑容，相较于即谷而言更加安全，哪里知道他张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愿意死于哪个的手里，这梦境演变的愈发荒诞离奇了。
　　外头还是一片漆黑的天，无尽的苍穹之中零星撒着几颗星，我很文艺地托腮坐起，开始正儿八经地考虑是不是要努力修仙已摆脱这样的梦魇——听闻仙人们都是不吃不喝不睡自然也不会做梦的。
　　坐着坐着，才发觉今夜师父与师娘的鼾声没有如期响起，正扭头十分新奇地准备观察师娘今夜怎么这么不寻常时，已撞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那个屡屡出现于我梦中的男子正十指交叉坐在我身后专注地望着我，此刻依旧挂上了他温润的笑：“如何？可还喜欢我送你的这个梦？”
　　我吓得抓紧了被褥。
　　他挪动着坐过来朝我伸出一只手，本以为他要实行那个梦里所说的杀戮，不料在我极力躲避之下他却只是用手轻轻摸了摸头：“你一睡就是二十年，杳芳。”
　　听到这里我本能的僵住。
　　他一把揽过我抱住，下巴在肩窝出来回摩挲，语气中带着不满：“本来是我送给你的梦，却让即谷先一步闯了进来，你现在该只记得他的名字了吧？嗯？”
　　他的手渐渐收紧：“你定已忘记我的名字，我叫凛冬。”
　　这是一个多么寒冷冰凉的名儿，和他真是半分不相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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