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骨泣

　　一
　　它生莫作有情痴
　　天地无处着相思

　　“死了！死了！孩子死了！”虞将军拿着那个襁褓大声不敢相信地大声喊着，一把拉过旁边笑着的南杚羽，“他怎么死的？怎么死了？”

　　视线落在襁褓里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杚羽的笑容停了一下，她歪着头又看了一眼，好像不认识那张小小的脸一样。
　　一个时辰以前，他还在她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可是现在，他已经变成了苍白的、冰冷的。他还那么小，只有那么大一点点，只有一点点那么大。

　　一行眼泪从杚羽的眼睛里滑下来，流过她的脸，挂在颔边，滴落。
　　“问你呢，他怎么死的！！！”虞将军暴怒，抓着杚羽的手力气那么大，像是要掐死她一样。

　　“我把他掐死了！是我掐死的！你们休想用他要挟君临！休想！”杚羽的声音狠毒地说，她一脸穆然。

　　“没有人能要挟他！没有人！谁都休想伤害他！谁都休想！！！休想！哈哈哈哈，孩子是我掐死的！是我！哈哈哈”杚羽骤然大喊，大声笑着，她打开虞将军抓着她的手，在城墙上转起了圈，裙角飞扬起来，像一片花瓣一样美艳。——杚羽疯了，人们很快明白了这一点。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城墙上飞舞着的那件裙子，都听到了那个纤细的女子在笑。

　　佟曻的心轰然一声坍塌，杚羽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同一把尖刀砸在他的心里，一下又一下！
　　她说没有谁能要挟他，没有谁能伤害他！这原本不是他应该对她说的吗？佟曻的眼前骤然朦胧。

　　她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的爱，她居然杀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她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从来没有！
　　佟曻转身，眼睛里的泪水被他转身的那个动作甩出一个弧线，吊桥轰然在他身后落下，而他，已经不打算进去了。

　　佟曻转身快步离开城门，他要看到杚羽，他能够感觉到杚羽的绝望，他想到了她想要干什么。
　　城墙上的那片花瓣还在旋转着，一直转着，向着城墙外的方向的。杚羽还在笑，只是嗓子已经哑了，渐渐失音，只留下那个笑容苍茫而绝望地绽开在她的脸上。

　　杚羽的那个笑容只有虞将军看到了，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这么狠毒、这么……美的女人！
　　“杚羽，不要！！杚羽，不要！！”南枫看到那个身影已经倚在了了望口上了，他发狂地大叫着，他的手还被缚着。他拼命想要挣开，可是根本挣脱不了。那个身影，如他所想的一样，在他的眼睛里飘落下来——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毁灭！

　　上一次，他将她拱手送给魔鬼，没有丝毫快感；这一次，他眼睁睁看着她毁灭，痛不欲生！他注定不能守护她，不能偿还她，他注定只会伤害她，亏欠她！

　　杚羽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从城墙的望口上坠落下来。衣群被风鼓动着，砰然展开，淡淡的绯色如一朵绽放的花。
　　佟曻跑出城门的阴影，仰头，正好看到飞落而下的那朵花——绽放的那么鲜艳——如一朵饱满的牡丹。

　　“杚羽……”佟曻轻轻唤了一声那个他日夜想念的名字，眼泪落下来。他的脚微撑地，身体如仙鹤般飞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傻？”
　　佟曻金色铠甲被阳光照成一片花白，仰着头的人，被那么耀眼的光灼的猛然闭了眼。可是因为想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又忍不住睁开。

　　佟曻飞起来的那一刻，南枫嗓子里的声音瞬间湮灭，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专心地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安静的战场，却被后来的史官遗漏，没有载入史册。否则，它会成为这个朝代的又一个奇迹！

　　杚羽从望口跳下去的那一刻，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身下鼓动，风向上浮动着她。她闭上眼，专心地听着划过耳边的风声，感受着身边的风起云涌。她觉得好轻松，她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她终于能够跟这一切诀别了，她终于解脱了，她终于能够见到娘亲了。

　　从高处落下，身体的温度渐渐流逝，可是杚羽喜欢这种寒冷，喜欢这风声，她一直喜欢。风让她清醒，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东西是跟她一样的孤独的——风总是独来独往，因为寂寞所以冷。

　　可是这冷有什么不好呢？这彻骨的幽寒有什么不好呢？
　　孤独起码不痛苦，寂寞起码不心碎！
　　杚羽享受着这风，她慢慢体会着体温一点点流逝的快意。这是死亡的感觉，这是她和娘的距离。

　　突然，杚羽感到自己接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是地面吗？可是，为什么？她不觉得疼？一双暖暖的柔软的唇盖在了她的嘴上，有甜甜的、暖暖的呼吸声。
　　杚羽骤然睁眼，迎上了那双微闭着的晶亮的眸子。

　　淡淡的香味环绕在杚羽的周围的，这个遥远的清晰的味道，她是那么那么熟悉。
　　“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佟曻轻轻吻了杚羽的唇，在她耳边留下这句话。

　　人们看到王爷接住了那个下落的女子，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他们好似在茶坊里听了说书先生一场精彩的演说，都期盼着有这样一个结局一样。
　　“吊桥已经放下来了！全军进攻！杀！杀啊！”黑羽的一声命令将在场的人拉回了战场之上，这是在打仗，这是战场！

　　刚才虞将军只顾着趴在望口看下面放生了什么，竟然忘记了让人将城门重新关上，现在被佟曻的大军钻了空子才醒悟过来。
　　佟曻的大军潮水一样涌上来，而佟曻本人却在空中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杚羽一个人，而杚羽，也在呆呆地望着他，眼神却空洞木然。

　　在喊杀声陆续响起的时刻，在大军涌向上京城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大军之中再次飞起的一个紫色的影子。
　　“王爷，把她交给我！”一个女声在佟曻的耳边响起，他太专注了，连有人靠近都没有感觉到。

　　“王爷，战场还需要你，杚羽交给我吧。”说话的是樾觥微，是的，她赶来了，不早不晚，“王爷，放心吧，我有办法让她好起来！”
　　佟曻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涌动的人群，又看了一眼樾觥微，点点头：“一定要保她周全！”

　　“王爷放心！”樾觥微接过杚羽，飞身向上。
　　佟曻向着城门的方向落下，最后又朝着杚羽的方向看了一眼。
　　樾觥微的出现，没有几个人留意，可是那袭紫色的衣裙却没有躲过一个人的眼睛——黑羽碰巧仰头，看到了樾觥微！

　　樾觥微抱着杚羽飞上城墙，人们都在关注着城墙下面的敌人，就连虞将军也没有注意她们。樾觥微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将杚羽放下。
　　“杚羽，杚羽！我是微儿啊！我是微儿！”樾觥微拼命摇着怀里的杚羽。

　　杚羽能够感觉到有人在叫她，那个声音很遥远却很清晰。
　　薇儿，薇儿，薇儿死了，是的薇儿死了！谁在叫薇儿？谁是薇儿？谁在叫我？
　　“薇儿……”杚羽浑浊的眼睛逐渐散去，面前的这张脸逐渐清晰，杚羽伸手想要摸一摸这张熟悉的脸——这张脸太不真实了。

　　樾觥微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看到杚羽苍白的脸色，想到刚才九死一生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好难过：“杚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自己，杚羽，你好傻、好傻！”

　　樾觥微的眼泪滴落在杚羽的脸上，杚羽这次真的清醒了。
　　“薇儿，真的是你，你没死……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杚羽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弄得手足无措起来。

　　“是的，我没死，可是，南杚羽你却要死！杚羽，你不是说过吗？你娘用她的一生换取了你的生命，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易放弃自己？南杚羽，你这样做对得起谁？”樾觥微激动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砸，“你以为你死了就解脱了吗？你有何面目去见那些关心你的人，如果我死了，就是到了阴间我也不原谅你这样对自己。”

　　“薇儿……”樾觥微的几句话让杚羽内心的悲伤瞬间达到极限，“薇儿，我好累……”
　　“南杚羽，再累也要活着，不要害怕活着。你看，我都没有死，你也不会死，其实还有一个人没有死。杚羽，你的父亲他没有死！”樾觥微对杚羽说出了这个秘密，她知道，现在的杚羽需要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只有更大的刺激才能让她真正醒过来。

　　“我的……父亲！”杚羽果然被樾觥微的话戳中，她瞪大了眼睛
　　惊地不知说什么，勉强问出这样两个字。
　　城墙上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樾觥微知道攻城的战役已经完全开始了，时间紧迫，她没有时间和杚羽说清楚了。

　　“是的，戚简璎就是你的父亲——就是宫里的那个青衣人，他是你的父亲！杚羽，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所以，你不能死！”樾觥微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支箭从空中飞来，樾觥微一下子接住了。

　　战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城墙上面已经很危险了。樾觥微知道她们必须得离开了。
　　“杚羽，很多事情一言难尽，你自己去弄清楚吧。这里已经很危险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你现在就回宫，戚简璎在那里，他会保护你！”樾觥微将杚羽放下，扶她站起来，督促她离开。

　　“那……你呢？”杚羽问她，樾觥微看起来并不想和自己一起走的样子。
　　“我还有件事要做，你赶快走！”樾觥微正说着，又一支箭被她握在了手里，“杚羽，快走！记得，直接进宫去找戚简璎，不要去别的地方！快走！”

　　杚羽跑下楼，又不舍地扭头，“薇儿，做完你要做的事情，一定要来找我！”
　　“好的，杚羽，快走吧！”樾觥微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又把杚羽喊住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深深地不舍在她心里浮现，好像这一次就是他们的诀别一样。

　　“杚羽，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樾觥微对杚羽说出最后的一句话。
　　杚羽点点头，跑下去了。

　　樾觥微站在那里，风吹乱她的头发，也吹乱了她的心，她强忍着的剧痛终于将她击垮，一口鲜血喷出。
　　“杚羽，我们可能真的不能再见面了！”樾觥微小声说，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这句话，一语成谶。

　　看着杚羽已经安全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樾觥微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城墙上，再次飞了下去。
　　樾觥微要去救南枫，她想要亲自问他一句：他有没有拿她和黑羽做交易，她一定要亲自问问他。

　　南枫是战俘，已经被转移到大军后方，找到他很容易，救出他也很容易——因为大军的注意力都在前方的战事上，没有人真的想要关心这个战俘，何况这个战俘对战事已经不构成任何威胁了。

　　樾觥微的手抓到南枫的时候，南枫还以为是哪个士兵，当他的目光迎上樾觥微的眼神时，他如遇鬼魅般地叫了一声。
　　“薇儿，你没有死！”南枫激动地大喊。

　　樾觥微恨不得杀了他，居然这么大声：“我是没有死，可是现在就说不定了。”
　　南枫的喊声将看守的士兵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他们瞬间意识到有人要劫囚！

　　围上来的人很多，樾觥微一看不妙，来不及解开南枫的身上的绳索，只好抓住他的衣服，强行飞升起来。
　　樾觥微拉着南枫飞起来，是想要飞上城墙，将他带到安全地地方。可是，他们却遇到了黑羽。

　　“黑羽在下面！”最先看到黑羽的人是南枫，他大声告诉樾觥微，同时拼命地想要挣脱自己身上的绳索——就凭他现在的状况，他根本就不能帮到杚羽做什么。

　　樾觥微心里暗暗喊了一声不好，更加用力地向上飞去。平时，以樾觥微的轻功造诣，黑羽根本就不可能追的上她。可是，现在，樾觥微伤势未愈就已经连续发力多次，身体已经吃不消了，现在她已经是在拼命了。

　　黑羽想要追到樾觥微，却迟迟不能如愿，他一定要杀了她，而且要快。刚才看到樾觥微的时候，他就猜到她会去救南枫，当佟昇带着大军冲进去的时候，黑羽悄悄离开了他——所以他必须快点回去，否则可能会被佟昇发现。

　　因为离樾觥微比较远，黑羽的箭射不到她。就在此时，黑羽突然转变了方向，他将箭对准了南枫。南枫在樾觥微下面，其实黑羽也不清楚南枫是否在他的射程之内，可是这点不重要，因为黑羽知道只要瞄准南枫，樾觥微就会自乱阵脚。

　　当黑羽冲着南枫射出那支箭的时候，樾觥微果然慌了，情急之下，她一个翻身挡在了南枫的面前。
　　那支箭准确地射进了樾觥微的身体，樾觥微和南枫都清晰地听到了肌肉撕裂的声音。

　　“薇儿~~~~~~”南枫大喊一声，一种巨大的悲怆向他袭来。
　　樾觥微受伤，开始下落，南枫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挣脱了绳索，飞身接住了她。

　　这一次樾觥微肯定活不了了，黑羽的脸上浮起一个满意的笑容，阴森而诡异。他转身离开了那里。
　　南枫将樾觥微带上城墙，他怀里的女子脸色白如纸，已经流了好多的血。

　　“薇儿，薇儿……”南枫喊她，一声一声，拽下他的眼泪。
　　樾觥微还有一些意识，她知道南枫在喊她，她能体会到她怀里的温暖，她突然觉得安稳。

　　“南枫，南枫……”樾觥微举手摸着南枫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密地和他在一起，“南枫，答应我，保护杚羽，不要让她再……”
　　樾觥微的这句话被口中溢出的鲜血打断了，她已经不行了，鲜血泊泊流出，她还在挣扎着。

　　“薇儿，薇儿……”南枫钻心地痛起来。
　　“南枫，我本来想问你……想问……”樾觥微的手从南枫的脸上掉下来，瞳孔渐渐扩散，再也不动了。

　　“薇儿~~~~~~”南枫的混着哭腔的喊声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那一天，南枫的悲伤留在城门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
　　“薇儿，是我害了你，是我！”
　　“薇儿，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这些话还有什么用呢？樾觥微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花骨泣》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