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杨戬望望他们远去的身影，怔忡一时。再转过身来，看看许久无有动静的韦护，见他这次没有目送龙吉，甚至都没有前来道别，仍坐在座中，低垂了眼帘，一杯一杯地喝着杯中之酒，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杨戬原本是想让他掐算一下北溟封印松动之事，现下看他的神情，也不欲再劳烦他，便自行坐下，闭起双目，掐算起来，半盏茶时光，方慢慢张开眼帘，并无半句言语。众人看着他，也不知他算到了什么，他既不说，亦无人动问。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眸看向哪吒，柔声问道：“哪吒，小玉怎会不在华山，去了哪里？”
　　哪吒摸摸脑袋，为难地说道：“我不知道。当日我去华山带瑶姬仙子来昆仑时就没有看到小玉，我也不敢问沉香她去了哪里……”他声音越来越低，似是自己犯了错似的，避开杨戬的目光，低下头去。
　　“哪吒……”杨戬叫了一声。
　　“什么，杨戬大哥？”哪吒听他的语气似是有事要吩咐自己去做，便凑了过来。
　　“你是不是也该回天庭了？”杨戬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不！我不回去！”哪吒不假思索，一口拒绝。
　　“哪吒，你别忘了，你现在仍然是天庭的三坛海会大神。”杨戬提醒了他的身份，语气中有无奈也有责备。他是神仙，神仙就该顾念三界众生。
　　“不，我不回去！”哪吒仍是一口回绝。他见杨戬脸上现出责色，倍感委屈，杨戬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哪怕粉身碎骨。唯有这一件，他是真的做不到，他不想回天庭，更不想见到那个所谓的父亲。
　　杨戬见他眼睛红红的，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下一软，暗叹，自己真不该如此去强逼于他，也就不便深责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他满脸苦笑……
　　“你是天庭封的正神，怎就不该回去？”韦护对哪吒总在杨戬面前卖乖撒娇异常不满，眼看他又耍小孩子脾气，一时气不过，便刺了他一句。
　　哪吒闻言小脸儿涨得通红，对杨戬他不敢反驳，对韦护他可毫不客气，反唇相讥：“难道你们就不是天庭敕封的正神，为何你们便不回去？”
　　韦护被他反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支吾着说道：“我们……我们这不都是天庭的逃犯么，如何回去？”
　　“哼，你自己不也是私自离开天庭，是以成了逃犯，你能离，我便离不得，这是什么道理？这难道便是凡间所说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噼噼啪啪地说了一串，似是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口才。
　　“哟，小鬼，一百年未见，嘴上功夫见长啊。”韦护被他说得无可辩驳，只得似有还无地赞了他一句。
　　哪吒并不领他的情，又“哼”了一声：“小爷我手上功夫也见长，你要不要也试一下。”他心里憋气得紧，需要从手上发泄出来。
　　韦护听他是要动手的意思，“噔”地一声从座上跳将起来，叫道：“动手？谁怕谁？”他很久没与人真正较量过了，听哪吒这一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神情有点亢奋。
　　黄天化见他二人动真格的，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为难，不知帮谁，只得求助似的看向杨戬。
　　杨戬只得站起身来，劝道：“好了，都别闹孩子脾气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心知肚明，面对这场天地浩劫，哪个神仙都别想置身事外，包括他自己。他又把目光转向哪吒，以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哪吒，帮我个忙好么？”
　　哪吒听他出言相求，吓得差点把握在手里的火尖枪扔掉，颤声说道：“杨戬大哥别……您别那么说……有什么事，您吩咐，我去做……”
　　“帮我去把小狐狸找回来好么？”杨戬柔声说道。
　　“杨戬大哥……”哪吒有点为难，“可我不知小玉去了哪里啊……”
　　杨戬用墨扇一指哮天犬，笑道：“它知道，你问它。”接到主人的指令，就是心中一百个不情愿，那狗儿也只得运起万里追踪术寻起小玉的足迹，片刻，向杨戬报道：“那小狐狸在万窟山，又能去哪里？”
　　杨戬心中一酸，是啊，除了千狐洞，她又能去哪里呢？除了华山，那里就是她的家啊。沉香应是早就知道她在万窟山，便是猜也该猜得到了，只是这一百年来，他竟从未去找过她，都是在折磨彼此么，真是两个傻孩子啊……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是自己不出面，看来他们再难破镜重圆。
　　哪吒见杨戬脸上似有无尽感慨，就知他又在伤怀了，便轻轻唤了声：“杨戬大哥……”见他回过神来，复问道：“找到小玉，我该带她去哪里呢，回昆仑来见你么？”
　　听得此言，杨戬又好气又好笑，“啪”地一声，一扇子敲了下去，轻斥道：“你又不动脑子了，来昆仑见我做什么？你带她回华山，我总也放心不下母亲她们，有你们两个在，我可放心些。”
　　哪吒揉揉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杨戬大哥，那我去了，你放心，我一定保护好瑶姬仙子和三圣母。”说罢，便要踏上风火轮，驾云而去，忽听得身后又响起杨戬的声音：“且慢！”便回过头来问道，“还有什么吩咐，杨戬大哥？”
　　杨戬似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在华山助我母亲他们封印完魔兽后，去找雷震子，然后带上他和小玉一起去泰山。”
　　“去泰山做什么？”哪吒撇撇嘴，“去助天庭平乱么，我不干！无天反了才好呢，谁当玉帝，关我什么事？”他忽发奇想，若是杨戬大哥能当玉帝，那便再好不过了。看看杨戬面色不善，这个念头只在心中转了转，硬是憋着没有说出口。
　　果然，杨戬面含愠色，喝道：“哪吒，你莫要再胡闹了，让你去泰山，自是有事让你去做，你只按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了。”
　　看他真的有些生气，哪吒吓得吐吐舌头，收起了脑子里所有的古怪念头，按他的吩咐，踏上风火轮往万窟山的方向飞去。
　　眼看哪吒离去，玉虚宫内又只剩下杨戬、韦护、黄天化三人，还有一鹤一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默了一阵。韦护忽然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杨戬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叫住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不回头，径直朝前走，口中却答道：“不去哪里，太无聊了，我去林子里转转。”说罢，人已到了门外。
　　望着韦护的身影，杨戬有点儿担心，方才龙吉走的时候，他的表现也太平静了些。像他这样率性惯了的人，越是平静，越显可怕。不放心他一人独处，杨戬也站起身来，对黄天化说道：“你们在这儿，我去瞧瞧他。”
　　黄天化点点头，伸了个懒腰，又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见哮天犬望着杨戬的身影恋恋不舍，便招呼它和那白鹤：“笨狗儿，来，过来，陪我喝一杯，小鸟儿，你也来，你虽化不成人形，但酒还是能喝的，是吧。”哮天犬没见杨戬唤它，便也不敢跟着，只得无奈地坐下来，和黄天化、白鹤一道喝起酒来。
　　杨戬在梨花树下找到了正在独自轻抚树干的韦护，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其时已过子时，因为北溟妖雾的笼罩，夜空中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只剩漆黑一片，偶尔雷电会破开云层劈下，那一线妖邪的光亮射落在一树树雪白的梨花之上，色彩显是格外诡异起来。
　　杨戬蹙了下眉，暗叹一声，这妖孽不除，只恐三界再无宁日。就算自己心中有千万个不情愿，也非出去管一下不可了。
　　“杵子，”他坐在石凳上，衣袖一挥，石桌上便多了一壶茶、两个杯子。他提壶在杯中沏满了茶水，便招呼韦护：“来，过来，喝杯茶。”
　　这次韦护很听话，依言走了过来。撩起衣摆，坐了下去，“咕咚，咕咚”把杨戬递给他的那杯茶一气喝尽，自己又倒了一杯，全数灌入喉中。满满喝了两大杯，方觉痛快，便不再续杯，一根手指拨弄着杯子绕圈圈玩儿。
　　杨戬失笑：“以前还说哪吒作牛饮，你现在也不是？”
　　韦护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笑道：“方才酒喝多了，有点儿渴。”
　　杨戬见他笑得有些勉强，猜想他大概还在为龙吉的离去难过。他对他方才的举动甚觉奇怪，便问道：“你方才为何不送送她？”
　　“她！？”韦护知他指的是龙吉，心中暗叹一声，杨戬，你这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呐？他怔怔地望着杨戬，眼底闪过一丝若有还无的凄疮……
　　杨戬见他神情哀伤，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便只得故意逗他说笑：“你看什么呢，莫不是我脸上长出朵花儿来了：”
　　“唉……”韦护长叹一声，长身而立，转过身去，不再作声。半晌，方幽幽说道：“她喜欢的是你，这么多年来，难道你竟不知？”
　　杨戬刚举杯喝茶，听到这话，手一松，“哐当”一声，手中的茶杯摔落于地，碎成瓷片。
　　“她……”杨戬的嘴角挛搐了一下，最终说不出来，只是怔楞着望着那墨黑得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
　　韦护转过身来，见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脸上溢满愧疚，眸中似有无尽的哀伤，心下不由失笑，本来是他来安慰自己的，如何竟变了自己要去劝解他，这世事真是变幻无穷。
　　“杨戬，缘起已灭，缘生已空，缘本无性，何需强求……”见杨戬回过神来，对他扯了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便复坐了下去，吟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扑哧”一声，杨戬失笑道：“你这个人，竟也念起佛来了？”他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居然满口佛理，这真是十天九地间最大的一个笑话了。
　　韦护见他笑了，心中也是一慰，但还故作不屑，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一百年来，你也念了不少佛经啊，你那书房里不是有好些现成的么，我便不能拿来瞧瞧。”
　　“当然行。”杨戬笑着连连点头，忽然认真地问道，“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不知韦道兄以为然否？”
　　韦护被问得楞了下，心道，什么因果，全是狗屁。你杨戬要是信这个，哪还会闹出这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来。你我都身处这万丈红尘之中，放不下也堪不破……
　　他望着杨戬，见杨戬也望着他，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阵，忽然间都意兴阑珊。只听杨戬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唉……”
　　唉，韦护也跟着长叹一声。抬头望望那东方微白的天空，站起身来，说道：“走吧……”
　　“去哪里？”杨戬愕然地问道。
　　韦护见他明知故问，有些生气。他翻翻眼皮，气呼呼地埋怨道：“杨戬，你少给爷装糊涂。去哪里？明明你心里都算计好了，你会不知去哪里？”他拽住杨戬的手臂，使劲儿把他也从座上拉了起来，说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先去泰山，看看那猴子和你那宝贝英雄外甥这仗打得怎样了，然后再去……”话未说完，见杨戬竖了两指到唇边，让他禁声，他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你们就别藏着掖着了，我们可是全听见了。”黄天化带着哮天犬和白鹤从林中转了出来。他们听见了是真的，但“全听见了”到未必，充其量只是听见了后半段话，但这已经足够，他们听到了杨戬和韦护要撇开他们去泰山，这才是重点。
　　韦护终于明白了方才杨戬让他禁声的原由，他是想和他两人同去泰山，而不是拖着身后这一串人。
　　“别想丢下我们。”黄天化恶狠狠地抛出几个字。
　　“主人……主人，别丢下狗狗……”哮天犬一闪身便从黄天化的身后扑了上来，抱着杨戬的大腿，放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主人，不要去华山，不要去华山好不好……”
　　杨戬见它痛哭流涕，又被它死死地抱着大腿，觉得十分难受，挣扎了半天，终于放弃。听它口口声声说不让自己去华山，想来这华山是在狗儿心中留下阴影了。他俯下身去，拽着狗儿的手臂，想把它从地上拉起来，怎知这狗儿便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一般，说什么也不起来。杨戬一脸的无奈，紧皱了眉，说道：“哮天犬，你且起来，听我与你说……”
　　“不听不听，反正狗狗就是不能让主人去华山。”哮天犬双手捂着耳朵，连连摇头。
　　杨戬见它像个孩子一样，在地上耍起了无赖，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辩解道：“哮天犬，我不去华山，我是去泰山……”
　　“不行，主人什么山都不准去，除非主人带着狗狗一起去，主人难道忘了，玉鼎真人临行时曾吩咐过我，要我看着主人的，所以不管主人到哪里，都得带着狗狗。”它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坚定的神色。
　　杨戬细细想来，好像师父走时的确是这么叮嘱过，当下也无可辩驳。见那狗儿说得斩钉截铁，竟不容他有半分置啄的余地，心道这狗儿这些年真是被娇惯得越发没了规矩，不但不听他的命令，反倒威胁起他来了，这究竟谁是谁的主人啊？既然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手上用劲，一把将哮天犬从地上拎了起来，斥道：“哮天犬，你不要胡闹了。我们这次去泰山是有正事要办，事关三界众生，你不得相阻，不然……”他微眯起了眼，露出十分危险的神色。
　　狗儿听他出言训斥，又见他怒容满面，早吓得什么似的。腿一软，又差点摔到地上，幸好被杨戬抬手架住了。
　　杨戬见它一脸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心下也是一软，轻声劝慰道：“哮天犬，这次我真的不能带你去，你听话，乖乖地留在昆仑山，等我回来，好么？”
　　狗儿提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旧的泪痕抹去，新的泪水又争气地淌下来，呜咽道：“主人什么时候回来……”
　　杨戬见它已松口，不再阻拦自己，心中暗喜，答道：“我很快就回来，我保证……”见它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又补充说道，“我发誓……”
　　哮天犬心道，您的保证发誓什么时候作数过？眼珠儿一转，一脸认真地说道：“发誓，主人发誓，您要是不平安回来，那老天爷就罚狗狗……”它当然不会让杨戬惩罚自己，要有报应也该报应在它身上，但一时又想不出罚自己什么，一时竟噎住了。
　　“就罚你一辈子吃不到骨头。”韦护戏谑地说道。他见杨戬竟被自己养的一条笨狗给挟制住，心中暗暗好笑。
　　哮天犬缓缓地摇摇头，沉默了一阵，方道：“主人要是不守承诺，便罚狗狗失去记忆，再也找不到主人，重新变成一只流浪狗……”话还未说完，它的眼眶中泛起了一层雾气。
　　杨戬的瞳孔猛地一缩，心中尖锐地痛了起来。狗儿的话正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没想到狗儿竟会用这个来威胁自己……
　　韦护见哮天犬很精准地掐住了杨戬的软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拍拍它的脑袋。说道：“好狗儿，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把爷的聪明劲儿尽数学了去了。”
　　哮天犬略偏了偏头，躲开了韦护放在他脑袋上的那只手，斜了他一眼，暗道，你又不是我主人，我学你干嘛，这人的面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杨戬见已成功地安抚好了哮天犬，便收扇向外一指，对韦护说道：“走吧。”刚举步要走，却发现黄天化一脸怒容的挡在前面。杨戬登时觉得头大如斗，刚安抚好一条死心眼儿的笨狗，莫非还要大费唇舌地来劝导眼前这个几千岁的老小孩儿……
　　“咳咳……”杨戬轻咳了几声，心中已有了千百条不带他去的理由。
　　未待他开言，黄天化却气鼓鼓地抢着说道：“不行，我非去不可。”
　　“天化……”杨戬有点无奈。
　　“不行，我在方寸山形同软禁地呆了八百年，又在昆仑山闷了一百年，这次我是非去不可。好容易三界有那么大的热闹，我能不去凑么？”
　　“凑……凑热闹……”杨戬瞠目结舌。见黄天化仍是一脸不依不饶的神色，他只得说出了心中那条最无奈的理由，“天化，你别忘了，你的替身还在绝地牢狱里呢。”
　　黄天化闻言如醍醐灌顶，蓦然惊醒过来，暗骂自己方才是猪油蒙了心，九百年前，是杨戬用了偷梁换柱之计，把他父子二人从那绝地搭救出来，自己竟是忘了这一节。自己若是不顾一切地跑出昆仑去，被天庭逮到，岂不是坐实了杨戬的欺君之罪？念及此，“噔”地一下红了脸，对杨戬讷讷言道：“是我欠思忖了。”
　　“你本来就没脑子。”韦护心直口快地说出了这个事实，丝毫不留情面。黄天化闻言，怒气勃发，冲上前去，抬手便要揍他。
　　杨戬用墨扇轻轻架住了他，笑道：“好了，我们也该走了。你们三人就呆在昆仑，我和杵子办完事就回来，到时候你要怎么揍他我都不拦着。”听他此言，黄天化方住了手，脸上仍露着忿忿之色。
　　“主人……”哮天犬仍觉不放心，又唤了一声。似有千言万语要叮嘱，此时却觉得无从说起。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主人行万里，狗儿也操心呀。
　　“什么？”杨戬转头问道，知它不放心自己，却更不愿让它跟着自己去涉险。
　　“……早点回来……”狗儿说着说着又滴下泪来。
　　韦护看得已不耐烦，拉着杨戬便往前走：“行了行了，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没完没了了，杨戬，甭理他们了，走走走……你要跟他们继续这么婆妈下去，估计那蚩尤真要跑出来了……”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白鹤昂起头颅，一声长唳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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