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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帝京·又争奈
绍兴十二年,七月甲午,皇太后回銮。
不久后的一夜,嘉明殿内灯火辉煌,笑语欢声不绝。几乎没有人知道,就在不足一年之前,这殿中的砖石曾经被鲜血浇灌。
受害人,是殿内在座的一位虬髯武将的族人,而那个凶手,则是端坐在大殿宝座之上的赵构。
赵构早已通过探子的描画知道那完颜宗贤长的是怎么一个样子,但是,即便赵构没有提前知道,作为送南朝太后归宋的正使,宗贤没有、也无需刻意地隐瞒自己的身份。
当熟知汉话的金国译史说到‘宋国皇上,这一位乃我大金命官左副点检,也是此次使节团的正使’时,除了贵妃吴氏,谁也没有看到赵构倒背在身后的那只紧攥成拳的右手。
那一刻,赵构感觉,那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屈辱,比完颜宗秀告诉自己镜儿已是他的妻时更要重;那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心痛,比数月之前在刑部牢狱之中看到镜儿惨死的尸身时更要重。
十六年了,不变的是,她还是、也永远都是自己的娘亲,可变了的是,在过去的十六年之中,她一直是完颜宗贤的妾,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按照完颜宗秀所说,自己的那个同母弟弟一心想要参军、灭宋、为金立功,而自己,却是大宋的天子!
怪不得镜儿回来之后甚少会说到韦太后的事情,就是因为她清楚若是说出来除了会让自己难堪到无地自容之外别无用处!
筵席上,赵构鲜少会饮酒,因为他怕自己一喝就会忍不住一直喝到酩酊大醉、然后便不计后果地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意。他不时地为太后韦氏亲手夹菜,那些菜式,都是旧年在汴京皇城中时她最爱吃的菜。
赵构左手托了一只镶嵌螺钿的玄色漆器,内盛了一块才从‘黄金鸡’上夹下来的鲜嫩鸡肉奉给了韦太后。
韦太后先是口中说到‘谢过官家’,然后她却没有接过漆器,而是被那块螺钿上的图像所吸引了。
螺钿乃是一种流行久已的镶嵌工艺,匠人先将蚌、蛤等物的贝壳裁切了,再打磨成花纹、花鸟、人物、山水、楼阁等形象,然后再将打磨好的贝壳镶嵌到漆器中去。
制作此物,极其费工,但是成品却也是格外的精巧、好看。若是再辅以各色的珠玉镶嵌、点缀,那最后成品的一件漆器可谓是价值不菲了。
宣和初年,当如今的‘临安府’还只是‘杭州’时,官吏杨靖从曾经耗万钱打造了三个螺钿镶嵌的火柜,穷极精巧。一个进贡给了赵构的父皇赵佶,二献宰相蔡京,最后一个献给了童贯。
赵构曾经常给镜儿送礼好逗她欢心,就曾送过她一个螺钿的笔匣,约有男人的三指宽、两指长,可放进去两支笔。不懂此物贵重之人粗看会觉并不值几个钱,却是赵构花了二百千钱才买来的。
不过靖康之后,大宋的国力大不如前,国库的进项大都需紧着前线军用,因为若是战士们久不得饷、粮,恐会战前生变。而且,赵构也对父皇当年的穷奢极欲不甚喜欢,所以登基之后一向主张俭约、以身作则,也命后宫不得铺张。
但曾有过三次,就有那么几个善于溜须拍马、不懂世情的官吏向赵构进贡极贵重的螺钿桌椅,最后没讨得欢心反而令赵构龙颜大怒,下旨在坊市里火烧了那些‘天物’,却是赢得了民心无数。
而今,因太后回来,赵构想使母亲的生活舒适,因而才在宫中添置了许多奢靡、高档之物,但,却怎样都比不过当初汴京皇宫里的穷极奢华。
“这上面画的。。。。可是金明池里的赛舟盛事?”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那座精美的皇家游苑,还有曾经每个节日里皇族们聚集在一起时的热闹喧嚣。
尤其对于赵构来说,无论时隔多久,他始终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靖康元年的端午佳节,在金明池临水殿后殿的某一间厢房里,镜儿真正的属于了他,那日的香味实在令人着迷、沉醉。
由这螺钿上的金明池画像开始,母子二人顺带着各自又忆起了更多的旧时宫中之事。回到宋土已有两日了,韦太后的笑容终于不再显得那么的客套、作秀。
见母亲笑了,赵构的心中忽暖。
罢了,她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母亲,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呢?毕竟,她也是被迫无奈的啊。倘或她在城破之后便自戕保节,母子二人阴阳相隔十六年,现在自己就会真正感到快乐、轻松了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每一个为人子者的莫大悲哀。对父皇赵佶,赵构其实是极为愧疚的。只是时光难追。
遥望这数月以来少见的她的温柔笑意,宗贤心中生气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要气,既然当初都决心让她回来了,又看到他们如今母慈子孝,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股气,是因为不能彻底甘心吗?
初见她时,只觉是个相貌美丽、白白净净、低眉顺目的‘典型’宋国女人。当别人微是兴奋地指点着她对他说她就是赵佶的贤妃韦氏时,宗贤猛然便忆起来,她生有一个曾让宗望元帅为之胆颤的儿子----赵构,他也是此次灭宋一役唯一一个漏网的宋国皇子。
宗望元帅曾经亲口对宗贤说过,真想不到赵佶那么个懦弱书生还能有赵构这样的儿子,这小子绝不可以小觑啊,只看他面对我时的从容不迫便知其勇无人可挡、其坚无人可摧,若是抓不到,他日必成我大金的心腹大患。
望着和别人相扶经过的韦妃,宗贤心中嘀咕,宗望元帅向来是不说大话的,那么他对赵构的品评应非夸大,这个女子既然是他的生身之母,必也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是教不出来那样的儿子的。
可是很快,宗贤却撇了嘴,他转念想到,现如今不过是归我看管的一个俘虏,怕她什么!
作为金军的‘高级’俘虏,韦妃与赵构的正妻邢王妃、郡君田氏、郡君姜氏并三个年幼的女儿被单独看管了起来。说是单独看管,不过是只她们几人单独睡在一个房内。
整整一天了,宗贤很注意观察着,当和别的妃嫔、王妃、帝姬什么的见面的时候,韦妃很少会主动与她们说话,她也不像有的女人那样只知道流泪哭嚎,她只是抱着自己的小孙女们在房门外来回走着权当是散步了。
帝姬茂德是赵佶二十余个女儿中最美的一个,宗望元帅早就下令让她进营来服侍自己。那日见自己的庶母、姐妹、弟媳等人都被押至了刘家寺中,傍晚时分,她便来看望她们,宗望元帅并不禁止。
不知是茂德对韦妃说了什么,她忽然变得难过,提袖在自己的脸上擦泪。待茂德走后,韦妃望天哭了一小会儿,遂又恢复了那一副略带忧愁的表情。
宗贤这时大步朝她走了过去,她自然是害怕的,然而想要躲回房中却已是来不及的,她便硬着头皮去面对他,一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
宗贤先向她表明了身份:“我乃盖天大王宗贤。听说你是赵佶的妃子?”
宗贤自己原本是想问,你刚才为何要哭,但是最后却没有问出来。近距离的看着她,她好像更好看一些。
靖康那年,韦妃不过三十七八,又因多年都生活在宫中,生活富足,心情平和,保养得当,因而她看起来至多是三十岁。
宗贤本猜她是三十岁,忽又想起听闻那个赵构已有十九岁了,那看来她怎样也要三十多岁了。宗贤前年才死了妻子,三十四岁的女人,看着却比这韦妃要老上十岁。
宗贤的汉话说的极差,韦妃根本就听不懂,又见他身材魁梧、相貌粗鄙,总觉不像是好人。不,不是不像,这里所有的金军都不是好人。
见韦妃不答,宗贤大为气恼:“都说你们这中土是礼仪之邦,怎的别人问你话你却不答呢?你那个男人赵佶号称是什么天下第一风雅之人,你也没受他些熏陶?!”
韦妃这时听出了赵佶的名讳,于是试探地说道:“上皇乃我夫君,我乃龙德宫贤妃韦氏。”
宗贤暗骂,我若不对你发一通脾气你就不听话地回答我,好一个贱骨头!
拽起了韦妃的手,宗贤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帐外。韦妃吓极了,连连向旁人呼救,但,宋女们是自顾不暇,金军又岂会助她?
宗贤唤过一名会说汉话的译史,教他告诉韦妃自己的意思。韦妃心中稍安一些,遂按宗贤的吩咐开始蹲地浣衣。
宗贤没有走开,他饶有兴致地看韦妃在那笨拙劳作,看她浸泡在冰冷井水中的一双手逐渐地变了红肿。
和绝大部分的宫女一样,韦妃自幼便由‘花鸟局’挑选出来、入宫侍奉。众宫女受女官们严格教育数载,然后再依她们个人的品、质分置在各宫或者是二十四司内当值。
宋宫内的风气严谨、内敛,但也绝不是一点娱乐都没有的,女儿家们聚在一起比赛绣花、蹴鞠、赛诗、猜谜。。。都能打发不少的时间。
元符三年,韦妃十一岁,被派到了福宁殿,负责给当时的天子-----哲宗赵煦看管香、蜡等物。
不过才半月,迎春花都还没有谢,那个早已病入膏肓的年轻皇帝便一命呜呼了。因他无子嗣在世,第二天,由向太后做主,他的十一弟赵佶登基坐殿。没过几天,韦妃和自己的好姐妹乔氏被改派去伺候新帝的贤妃郑氏。
郑氏姿容美艳,她年仅双十,却难得没有侍宠嚣张,为人恭顺谦和,待乔、韦二人也是极好。郑氏本为哲宗、新帝二人嫡母向太后的侍女,新帝还为端王之时,向太后看出二人有意,便将郑氏并自己的另一个侍女王氏赐给新帝为妾,甚得宠爱。
乔氏虚长韦妃四岁,没过一年,赵佶看中了乔氏,一朝得幸,赵佶大爱,乔氏连越三级成为了‘徐国夫人’。
乔氏并没有忘记韦妃,韦妃十六岁这一年出落的是花容月貌,乔氏便当着赵佶的面不停盛赞韦妃之美,风流惯了的赵佶自然心动,忙唤来一看,果然不俗,是夜韦妃便为赵佶侍寝,再不是一名普通的宫婢了。
大观元年的初夏,韦妃诞下皇嗣,也合该她好命,第一胎便是个儿子,序齿该为赵佶的第九子。虽年初时刘贵妃才为赵佶生下了第八子赵棫,但赵佶还是很欢喜的。至八月,依皇室例,赵佶为新生的儿子命名为‘构’,授定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封蜀国公。同时还封本为‘婕妤’的韦妃为‘婉容’。
不过,自那之后,十九年里她再无进封,也再无生育,恩宠也渐无。但是她无所奢求,那一日日茁壮成长的独子赵构,便是她在深宫之中的唯一希望。又待他有了女儿之后,韦妃便更是欢喜,整日里就盼着逗孙玩乐。
想着自己这么些年里的经历,韦妃忽然觉得悲愤非常,原本安乐的生活,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些可恶的女真蛮夷,他们凭什么仗着手里的兵马来毁我家园,哪里来的道理!
宗贤发觉了韦妃的变化,他看到她恨恨地捶了几下木盆中的衣服。宗贤却不生气,他觉得这才像是一个普通人,有喜有怒,而不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宫妃。
韦妃适才没有听懂宗贤的糟糕汉话,便误以为他是不懂汉话的,于是便大着胆子小声抱怨道:“你们这些粗鄙的蛮夷,今日你们让我等受辱,他日我儿九哥必然会率军来伐,我必要你。。。。要你学了猫狗在地上爬!”
宗贤觉得很有趣,忍着笑没有点破她,继续听她辱骂自己。
韦妃不懂那些个坊市里泼妇们骂街时常用的污秽言辞和套路,她说的最厉害的不过就是什么‘斩首’,再严重点的就是‘凌迟’。
宗贤横竖是不怕的,他不信那个毛头小子赵构敢率两万人马就回来救援自己的亲人。
待韦妃骂完了,盆里的衣服也都洗完了,但是洗的却并不干净,因为她从没做过粗活。
宗贤放她离开,她模样很是恭顺地福身向他告辞,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让你今晚被噩梦惊着’。
宗贤故作不懂,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问她:“你说的是什么?”
这次,韦妃听懂了他的汉话。当面骂他,韦妃毕竟是心慌的,脸一下便红了,却又不知该编什么谎话来说,遂逃命般的扭头走了。
如此过了足足一月,韦妃便成了一个专门给宗贤洗衣做饭的使唤婢女,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宗贤有时会在韦妃离开时塞给她一些营中难得的点心果子,像是给她的报酬。
韦妃起先怕别人会说闲话便不敢收下,后来又想想,金军故意地每日只给大家发一餐,若是饿病了等不到九哥回来可怎么好呢?便也道谢收下了。
又过了几天,赶上韦妃的生辰。
宗贤早已私下里去查过了宫眷们的名册记录,并请译史翻译了上面的汉字,记下了韦妃的生辰。于是当傍晚韦妃洗净了所有的衣物准备离去之时,她看到宗贤拿了一个黄米揉的团子给了自己。
宗贤说:“今日是你生辰,我们女真人过生辰时都需吃这个,你吃吧。”
韦妃的痛哭是宗贤未曾预料到的,他看着这个已被凄苦日子给折磨的蓬头垢面的女人跌坐在尘土之中嚎啕大哭,他怀疑是不是这个黄米团子勾起了她某段不幸的回忆。
宗贤不知道,韦妃想起的是赵佶,她的夫君。她给他做妾二十年了,他竟能将她在三月里的生辰给记成九月,二十年里只有一次说要给她过生辰,还都把日子给记错了。
韦妃当时很委屈却也没说出,毕竟她知道自己是不受宠的,赵佶后宫里光是有封号的妃嫔就有一百多位,自己不能向他求什么。
如今遇难沦落至此,虽不知这个宗贤究竟安的是什么心,但是他的‘黄米团子’却让她些微地有些感动。
韦妃哭着拿过了宗贤手中的黄米团子,宗贤看着她和着眼泪吃完了黄米团子。黄米粗砾非常,难以下咽,宫中是绝不会吃的,但是韦妃一口也没剩下。
到了夜里,已在浅眠之中的韦妃被忽然闯进来的金国军士唤醒,他们把她推进了宗贤的帐中。
韦妃死命抗拒着,宗贤却不因她的呼救而停下,他只是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撞击她的身体。即便韦妃她肯不顾羞耻愿意去接受第二个男人,可是赵佶何曾这般没有章法的宠幸过自己?她难以忍受宗贤的大力,身子疼地很厉害。
待一切都完毕了,宗贤闲闲地抱着只知掩面哭泣的韦妃。
回味着席间的余温和韦妃的美妙身体,宗贤只觉神清气爽,随口问她:“你那个男人想是都没有睡过你几次吧?他已是被废的庶人了,往日里也没怎么疼过你,你不如日后便跟了我吧?你看看那个叫什么‘茂德’的,她被宗望元帅滋润的多好?!”
韦妃忽然从他的怀中脱身而出,她裸着白嫩的身子便要去撞柱自尽,宗贤先伸双臂拦住了她,又把她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
“死前穿好衣服吧,否则你死了我是懒得给你穿上的,直接教他们把你的尸身抬走给扔了。你不想死后还那么的难堪吧?哦,还有,你死便死吧,他日等不来你儿赵构,可别怨我今日未好心劝你!”
说罢,宗贤便躺回暖和的皮子上小寐,其实他的眼睛并未闭上,留了一条缝隙注意着韦妃接下来的举动。见她先是迅速地穿上了衣服,随后便颤着手摸了摸一旁坚固的柱子。
宗贤有些担心,怕她真的一心想要寻死。一月来的朝夕相处,他在韦妃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叫做‘妻’的温暖。
最终,韦妃低着头从宗贤的帐中退出了,宗贤彻底放心了,知她的心中放不下与儿子的重逢。
待全部的宋俘拜见过金主完颜晟之后,韦妃并邢氏等人被‘赐’居浣衣局。宗贤看着已与自己‘恩爱’了数月的韦妃被人引导着离宫前去浣衣局。
他耐心地等着,想看韦妃她会不会求自己。当韦妃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她果然回过了头,虽说是看向宗贤不假,但她的眼神却是平静无波,像是某种告别,不像是求救。
宗贤恼火了,心想你就那么的认命吗?你知不知道进了那里之后说不定很快你就会被那些男人给折磨死!
宗贤窝着火在自己的府中等了五日,至一个傍晚,他腾的起身策马便去浣衣局,正赶上韦妃‘接客’,是第一个。
宗贤把那光着身子的男人给推到了门外面,然后他瞪着衣襟已被扯烂的韦妃道:“你后悔吗?!”
韦妃只哭不语,宗贤遂抱她离开。有看管的婆子并把守的军士们阻拦,说她是赵构之母,非是一般女子,请宗贤留下她。
“我带她回去做我的使唤奴婢,国主何时宣她,你们便来找我,我必放人!”
因为宗贤的高贵身份,没有人敢再强留韦妃,便任他二人离去了。
韦妃随着宗贤回府,宗贤说‘你日后给我管家’。韦妃似懂了什么,她感激地看向了宗贤。
破天荒的,面对这个女人柔情的一面,宗贤不知该如何去应付,最后竟红了脸,黑红黑红的,再配着那满脸的虬髯,说不出来的好笑。
宗贤傻笑遮掩,韦妃求他也将自己的儿媳邢氏救出,说浣衣局中的环境实在恶劣,邢氏北来的路上堕马损胎,若是不细心照顾、用药调理,怕会留下什么病症,于寿命有害。
宗贤痛快应了,当日便又将邢氏接出了浣衣局。因见邢氏美丽年轻,便欺了她。邢氏欲自尽不给赵构抹黑,宗贤让韦妃去劝她,好容易才灭了她轻生的念头。
婆媳二人从此共侍一夫,说不尽的尴尬、屈辱。但却又是幸运的,因为已有许多人死在了北来的路上或是被折磨至死,还有许多的人仍在浣衣局中沦落。相较她们,韦、邢实在是要好命多了。二人抱定了信念,忍辱负重,只待再见到赵构。
宗贤不是不知她们的心思,但是他不怕,夜间加倍努力,只盼韦妃早日有孕,若是二人有了几个孩子,她还能舍得南回?
想到这里时,瞥着韦妃和赵构的母慈子孝,宗贤忽然就摔了酒杯,但是这殿内人多嘈杂,谁都没注意到。
宗贤暗恨,你可真是心狠啊,你把我们的亷儿给舍了,赵构是你儿子,亷儿难道就不是了吗?我用了整整的十六年,就没能融了你那铁石心肠!妈/的,国主和宋国议什么和啊,早点大举发兵灭了这江南,我看她还能回去哪里!
自早几年赵构遣使来金说要与金国和议时,宗贤就是大金朝内的‘反对/dang’成员,他心中很清楚,一旦和议成功,不止是金、宋两国从此休战,最紧要的,赵构一定会要回自己的老娘。
宗贤一点都不舍得让她走,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亷儿如此年幼便没了亲娘,所以他便日日上疏国主,痛陈与宋和议后的祸患。
宗贤从不对韦妃说起国事,但是韦妃还是知道了,毕竟,别人的府里也有宋女姬妾,大家偶尔往来、馈赠,什么消息都能互通,所以韦妃知道,自己的儿子赵构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可是,韦妃的心中却有痛苦、纠结。
倘或是回去了,自己便是大宋的皇太后,要如何去面对赵构和大宋臣民?倘或是不回去,自己便要飘零异乡,永远与南国的一切告别了,而且,世人又会怎么说自己呢?皇帝宣布与金国和议,皇太后却要留下来继续去侍奉自己的金人丈夫?岂不是要贻笑千年?!
数月之前,国主发‘最后通牒’给宗贤,说大金与南朝的和议已定,韦妃必是要回到宋土的,不准宗贤强留她。
宗贤回府后把诏书摔在韦妃脚下,然后再不与她说话。过了几日,到离开金国的那日,韦妃收拾好了自己的全部行李,她脱下已穿了多年的金国服饰,换了一身簇新的宋国衣裙。
那年离开宋土时,韦妃三十八岁,常会穿一些符合自己年纪的银红、丹色之类的衣裙,十六年一过,韦妃早已是青春不再,如今要回国了,她穿了一身黄栌色的素净衣裙,外穿的是秋色的褙子,臂上挽了一条同色的飘带,俨然是一个宋国的慈祥老妇。
韦妃已从自己的风华正茂等到了自己的年老色衰,若是不走,便真的是要老死北国了。
宗贤是此次使节团的正使,这是他求了国主许久的,只希望可以多送她一程,看着她安全地回到故国。
或许是穿了宋衣的缘故,那日的韦妃在宗贤的眼中稍稍有一些陌生,宗贤与她默默相望了片刻,韦妃忽然间背过了身,随即便登车,不敢再看宗贤。
宗贤默叹,还算你是个有良心的,知道何为不舍。
宗贤和韦妃都没有对亷说起过此事,也禁止府内的仆人们多嘴告诉亷。离开的那天,亷早早地就被送入宫中陪伴金主完颜亶了,因此,韦妃不必去面对儿子的挽留。
南下临安之路有数月,或许是因有宋臣在旁,也或许是二人都想练习彻底与彼此断开关系,因此,谁也没有与谁说话。若有需要时,也是请身边的奴仆们传话,大多是一些如今在哪里、还有几日便到哪里、多久才能到临安的话。
宗贤不否认,见了赵构之后,他一直很是鄙夷地去看赵构。
一个真正的男儿、天子,理应万事都以国事为重,他实在不该杀岳飞、迎太后。当然,宗贤不知道的是,赵构之所以会杀一直顽强抗金的岳飞,也是因岳飞自身的一些隐祸所致。
宴席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女乐们继续在翩翩起舞,赵构忽然招手让一个内侍过来,内侍手中的漆盘内托着一个纯金的酒壶,想必那壶内的酒水必然是天上琼浆。
赵构命歌舞稍停,宋金二国的官吏即看向了赵构,见他笑着开口。
“朕很感念完颜使君一路辛劳送太后南归,今有宫中珍藏佳酿,专赐使君,以谢朕恩。朕想,太后必然也有此意。”
赵构心内的另一个自己是面露凶意,只要他完颜宗贤喝下了这酒,十日之后必叫他魂归地府!便算是替父皇和自己报仇了,谁教他胆敢以太后和邢氏为妾十六年!
宗贤并不觉有异,他心中冷笑,赵构这个蠢小子,若是知你老娘和皇后是我的枕边人,看你还有没有心情来谢我!
这时,韦妃缓缓起身,肩似不小心撞到了内侍的手,那漆盘随即便歪了,酒壶倾倒,酒水洒了一地。
坏了赵构给金使的赐酒,韦妃当然先道了歉。随后似是身体稍有不适,说自己要先回寝宫了。
韦妃走后,赵构又赐宗贤酒。宗贤接过来却没有喝,便是连其他的酒菜也都吃不下了。他心中无奈悲想,她这转身一走,我们二人便真的是永别了。
过了六日,金使节团离开了宋土。一早,有人给宗贤送来了一封信,说是自宫中来,点名要交给宗贤。宗贤心中期待,赶紧抽出了信纸。不足一百个墨字,占了半张纸。
薄衾小枕凉天气
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
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宗贤识得这竟真是韦妃的笔迹,但是他的汉学素来不精,故汉字认识的不多,虽是勉强能读出多半的字,但是意思却是一点都不通的,于是便叫来了一个译史,让他给自己讲讲。
译史拿过纸后粗略一看,笑说:“这是一首《忆帝京》词,乃宋国有名的文人柳永柳三变所填。”
宗贤着急:“是个什么意思?”
“唔,如此娟秀,应是女子的笔迹,又是写给您的,想必是她喜欢上了您,故才写了此词给您。这词意很简单,这个女子喜欢上了您,不过因为某些缘故,二人却无法在一起或是说二人不得不分别。想必便是指她自己身为宋宫宫女,而您却是即将离开的金臣之意吧。她辗转难眠,一夜便长如一岁。她寻不到办法,愿意从此寂寞余生。她是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您的,怎奈,虽然情深,却永不得再见,此事只能、也只可如此了。唔,看来此女对您果是情深啊。恭喜了。”
见宗贤的眼中隐有泪光,译史不禁讶异,不想他这常年攻伐的武夫竟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宋女写一首情诗便可如此动他心弦。
宗贤当然未哭,一把抓皱了译史手里的薄纸,他似恨道:“管她何人!我二人既是不可能,她却还要写这种酸诗给我!哦,莫不是她在羞我女真人不通汉文?真真是太可气了!”
译史要说些什么,宗贤却大声催促:“你快去喊了他们,这便要启程了!这个南国,再多留一刻我便要热死了!”
有宗贤的命令,译史立刻便走了,故此他并没有看到,写信之人果是负了某人的千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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