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恋爱

　　“这位先生，请等一等。”
　　小野寺听到身后传来的温和女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了眼来者。
　　对方破旧但却整洁的扮相吸引了他的目光，女子的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穿着传统的德国服饰，虽然礼貌地对小野寺微笑着，但是依然遮盖不了眼神中的点滴愁绪。
　　“请您停留一下好吗？一下就好。”
　　她激动地说着，漂亮眼眸挽留般地定定望着小野寺。
　　“请问有什么事吗？”
　　虽然是周末，但是小野寺还是想着尽快回到宅邸中去会比较好，因为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而且下周小杏将会来到这里，手头的准备工作实在多得令人头疼。
　　“您跟我来。”说完这句话，那名女子就不容分说地推着小野寺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了一个七八十岁的德国老太太面前，对方给了他一个安然的笑容。
　　战争带给德国的创伤比日本更甚，在这里，很少会看见七八十岁的老年男子，但是七八十岁的老年妇女却随处可见——那些都是被战争遗留下来的人。
　　那名老妇人坐在河边的休闲长椅上，旁边放着一根枴杖和一把大提琴。
　　“这位先生，您介意我和奶奶为您演奏一曲吗？”
　　在老年人面前，小野寺向来是不愿意多反抗什么，毕竟对方所剩时间不多，如果只是一些小小的要求，对于年轻人来说，并不算是过份。
　　看到小野寺点头的老年人面露喜色，旁边的女子也坐下之后摆好了拉琴架势，试了几个音之后，便向老妇人示意可以开始了。

　　时间是十一月。
　　地点是海德堡。
　　随着提琴声的扬起，一切都显得更加冬意盎然。

　　这个童话一般的城市，已经被冬天的气息所包围。
　　由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缘故，现在满地都是积雪，远目望去皆是白色。涅卡河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不复夏秋时分满是野鸭和天鹅嬉戏的热闹。
　　四周空无人际，雪地上仅有两排深浅不一的脚印——是小野寺和那名拉提琴的女子的。

　　河边的枯树静静地矗立，平添了那首民谣的哀伤和诗意。
　　原本应该是由年轻女声所演绎的空灵的歌声，然而在此经由老妇的歌喉唱出，却触发了心底别样的酸楚。
　　这是一首小野寺也听过的古老歌曲——

　　当那雪落下时
　　时间不再停留
　　当雪如球般涌向我
　　我已深陷积雪中
　　...
　　我已选择了一个挚爱的男人
　　那个让我遗失爱和忠贞的人
　　这只歌儿为苦苦的思念而咏
　　...
　　孤单之极，我无奈只得离去
　　...

　　小野寺看到了老妇人眼中随着歌谣而闪烁的茫然和孤寂。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和她的孙女两个人坐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只为演奏一曲民谣，听着那一句句诗词借由音乐倾吐而出，小野寺的心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一曲完毕，老年人的脸上显出了点点欣悦的神情，对着小野寺笑了笑，说了声谢谢，随后望向了不知名的远方，枯坐着。
　　在和蔼地向她们点了点头之后，那名拉琴女子起身将小野寺拉至一边。

　　“你一开始一定以为我们是靠演奏来过活的乞讨者吧？”她不好意思地问道。
　　“那、那个......”小野寺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应答。说没有是骗人，但是说有，似乎又不太礼貌。
　　“没关系啦，只要你愿意听我们唱歌就好。”她坐在长椅上，舒了口气，望向天空。
　　“那个，虽然我不太擅长音乐，但是真的很好听......”小野寺谦和真诚地夸赞。
　　那段音乐，在某一个瞬间将仿佛是把一切都带到了另外一个凄美的世界，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东西也被挖掘了出来。

　　——那是属于感情中最初的迷信和最后的无奈。

　　此刻小野寺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要知道这些举动背后的意义，但是却苦于无法开口。
　　然而对方却突然很有默契地开口，满足了小野寺的好奇心。
　　“其实呐，奶奶今天是来唱给爷爷听的。”
　　“诶？”小野寺大概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对于这位老人的事情开始莫名地在意了起来。
　　“当年就是在这条路上送来了爷爷的阵亡通知书......你知道的吧，二战总是这样。”
　　那名提琴女子耸了耸肩，慢慢地对着小野寺继续说道：“那些车子送走了一车车的人，然后送回来的人几乎没有，奶奶也只等到了一张通知书而已......从此之后每年的今天奶奶都会到这里来唱唱歌。”
　　小野寺看向旁边长椅上的暮年老人，想象着这个人心中承载的思念和永远不可能癒合的伤痕。
　　“啊...嗯，”小野寺垂下了头，不知道究竟是对着谁轻声说道，“我明白......”
　　虽然知道，但是对于那些失去的曾经，选择的不过就是沉默或者流泪，这些东西应该是不会忘记的吧，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总有一天会好受些。

　　“......过来...过来。”
　　听到呼唤声的小野寺，快步走到了那个老妇人面前。
　　“坐。”
　　小野寺坐了下来，和老妇人中间隔着一把枴杖。
　　由于老年肥胖而变得浑圆无比的双肩上披着民族花纹的厚厚披肩，花白色的头发仿佛快和这个银色世界浑然成为一体。小野寺眼前的这个人的年轻时代已经被划分给了无情的战争，但是老年却常年坐在这里，宁静祥和地过着剩余的日子。
　　如果说真正令她真正难以割舍的，并不是生命的逐渐消逝，而是从那天起就死于另一方土地的丈夫吧。
　　“这里，很美吧？”
　　老人拉了一下披肩，对着小野寺询问道。
　　“啊，是的。”小野寺从心底认为住了三年的海德堡是整个德国最美丽的一块地方。无论是哪个季节，都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颜色和景色。这里，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
　　“对吧......”老人突然回过头来对着小野寺微微一笑，“年轻的时候，我丈夫最喜欢来这里了。”
　　她的眼神中闪过了对于往昔时光的眷恋。
　　小野寺想象着一对年轻夫妻站在这里自由潇洒、兀自快乐地谈情说爱的情景。这些都和如今坐在大雪中独自沉湎于过去的寂寞老人形成了鲜明、令人难过到说不出话的对比。
　　“......就算是现在，他大概还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吧。”满脸皱纹的老人温和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语气中透露着隐隐约约的幸福。
　　说不出话的小野寺，伸出手安慰般地抚上了老人的肩膀，却发现对方在微微地颤抖着。
　　“即使知道，可是...人到最后还是孤单的，没办法改变啊......”
　　淡淡地暮年声音传来，虽然看不到老人的正脸，但是小野寺依然感到了对方开始半是哭泣半是笑，肩头也随着感情的激发而持续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开始安静地飘落起雪来。
　　不小的持续降雪让天空看上去更加灰濛濛，落在头发上的雪令人感到了冰的温度，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即使如此，身旁的那个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出神地枯坐在那里，不声不响。

　　“奶奶，回去吧，雪会越来越大。”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安静看着他们的提琴女子走过来，对着老人温柔地说道。
　　“这位先生，您也尽快回去吧，今天真是谢谢您了。”转过头，对着小野寺笑笑。
　　“啊，没事没事。”和对方视线碰撞到一起的小野寺也扯动了一下嘴角，随后便从休闲长椅上起身，紧了紧有些松动的围巾。

　　就在快要离开的前一秒，那个老人的声音再度和着下雪声传入了小野寺的耳中——
　　“...如果有了喜欢到不行的人，请您一定要珍惜......”

　　在现实和老人的话中不断迷惘着的小野寺在雪中皱着眉宇低头行走，和那两个人告别、背道而驰之后，厚厚的雪地上只留有小野寺的一排足迹而已了。
　　虽然没有风迎面吹来，但是一脚一脚踩在雪地上的小野寺依然感到了刺骨的寒冷，于是加快脚步向着坐落于河对岸群山怀抱中的宅邸走去。

　　.............................

　　刚刚进入大门，就看到穿着灰蓝色厚重毛衣的男人站在雪地中。
　　“啊，老师。”
　　小野寺看到松井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之后，不顾滑倒的危险向那里跑去。
　　“因为下了雪，我们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手机也不在身边，所以我刚准备出去找你。”
　　拍了拍沉积在小野寺肩头未化的雪，松井转身率先走进了温暖的屋中。
　　“只是出去散步而已啦。”小野寺笑笑，紧随其后。

　　三年前一同随着小野寺来到德国的，还有松井成。
　　小野寺社长一方面无法放下儿子，但是日本方面根本无法脱身，虽然知道很麻烦对方，但是依旧提出了希望松井能够同行。
　　‘因为从事的是创作职业，所以换一个地方说不定也能激发别样的灵感’，松井这样笑着说道，答应了小野寺家的委托。

　　“呐，老师......”小野寺放下喝到一半的红茶杯，低着头询问起坐在对面的松井。
　　“怎么了？”看到小野寺有些不对劲的样子，松井吃了惊，但是依然口气温和地催促。
　　“...人到最后都是孤单的吗？”
　　从拉开窗帘的玻璃窗户向外望去，雪势愈来愈大，鹅毛般纷纷扬扬洒落在这座平静的城市中，静谧之中亦感到了某种属于自然的执着。
　　“...你感到孤单？”
　　并没有正面回答小野寺的疑问，松井抿了口红茶反问。
　　“诶？”小野寺慌乱之中睁大了眼眸，“那、那倒也不是啦，只是别人告诉我的，好奇问问而已。”说完，连忙拿起杯子将红茶一饮而尽，并且再快速地为自己的茶杯中倒满了色泽纯正、香气浓郁的红茶。
　　松井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小野寺，单调苍白的语言勾勒出若有似无的呢喃。
　　——“如果是和喜欢的人朝夕相处，那种孤单的痛苦怎么可能会有呢......”

　　小野寺在一秒之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随后恢复了颇失的理智，继续望着窗外。

　　孤单是凡人俗子的弱点。
　　小野寺似乎看到自己一个人孤单地走在窗外雪地中，从那些树丛中、涅卡河上走过，但是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号。似乎这三年就是这么了无痕迹、没有意义。
　　这是现实的代价。
　　有时候，小野寺希望能够回到过去，但却只是想想而已，因为现实赋予的东西在他身上最终还是占据上风。

　　雪还是一样的雪，但是感觉终归还是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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