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觉

　　五行山，润下宫。

　　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师父的关切目光，师父旁边站着木槿师兄，跟炎荧火。他们都是一脸担心，在看到我醒来时，才总算缓了口气。

　　“阿水，你总算醒了，你已经睡了三天了。”木槿师兄最先叫道。

　　我清了清喉咙，想说话，却在张嘴那一刻，什么字也吐不出来。我用尽了力气，喉咙像被封住了，就是出不来话。我起了身，推开师父，就要出去，木槿师兄又将我拦住，“阿水，你去哪里？”

　　我瞪了他一眼，他还是不肯放开我，“阿水，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好受。喉咙很痛是不是，不要慌，这只是因为你憋得久了，一会就会好的。”

　　他不将我放开，我便自己挣脱，才要跑出去，又顿在了门口，转身回来，即便说不出话，我还是用力扯开嗓子，无声而言，“夕不归在哪里？夕不归在哪里！”

　　怎样吼叫都无法出声，让我很崩溃，我不停地问着夕不归在哪里，谁能听得见？没有一个人理会我的问题，都是一脸难色。我张开嘴，无法抑制痛苦流涕，还是没有声音。

　　木槿师兄走来将我抱住，轻拍我的后背，“阿水，我知道你想见他，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你要好好养身子，不要太伤心了，你这样我们都很担心你。”

　　最难过的，不是自己知道了，而是从别人口中听到。

　　我用力将他推开，朝他们大喊，“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阿水——”木槿师兄还想来控制我，我随手将身旁的瓷器砸在他们面前，不让任何人来接近我。

　　一直静坐的师父缓缓起身，无可奈何挥了挥手，“让她去，带她去。”

　　木槿师兄叹着气，越过我走出门外，我抹了抹泪痕，紧随在木槿师兄身后，走进了北后山的冰寒洞。

　　冰寒洞，储藏的尽是五行山师父的遗体，弄尘师父也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冰池，我一眼就看到了夕不归，他的身体被放置在一块小冰池中，脸上全是冻结的白冰。

　　“明兮小妖将你们送来时，长师父本打算将夕不归的尸体火化了，是清寒师父跪在长师父面前，求他将夕不归的尸体送来这里保存。冰寒洞不是谁的遗体都能放进来，长师父勉强才答应给夕不归这么一小块地方。阿水，你原谅清寒师父吧，这些都不是我们愿意发生，只是不得不这么做啊。”

　　木槿师兄的话还在继续，像只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叫个不停，我很烦，飞快地跑过去将夕不归的身体抱起。夕不归的身体太重，我怎么使力都只能抬起他的半身，全身根本动不了。

　　“阿水，你做什么，快放下。没有寒冰，夕不归的尸体会很快腐烂，你便再也见不到他了。”木槿师兄急急要走来阻我。

　　我冷声道，“不准靠近我。”没有声音，可是已经有些许气息了。

　　木槿师兄的脚步停在寒池一丈处，我瞥见他未动，又开始继续手中的动作，嘴下也不闲，我要快快的把喉咙回复过来，这样夕不归才听得见我。

　　“你们都是狠心人，竟然将夕不归放在这里，他会冷你们不知道吗。你们将他打死还不够，还要折磨他的身体，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要带他离开这里，我要带他回双生城，那里是他的家，他不喜欢这里，他要回家。”

　　回家二字突然有了声，我一愣，泪又开始决堤，抱着夕不归寒冰一样的身体，不能动弹。都是因为回家，我才失去了夕不归，他在我的怀里，却又不在我的怀里。心里忽然变得空空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很慌乱。

　　扑通一声，是人跪地的声音，就在离我不远处，我抬起迷蒙的眼张望过去。炎荧火的身影出现的木槿师兄旁边，她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阿水师妹，对不起。杀死夕不归的主意是我跟长师父提议的。你不要再这样，木槿师兄跟清寒师父都很担心你，你不要怪他们了，你生气的话，随便你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还手。”

　　我偏着头考究她话里的意思，我现在没什么好做的，只能木讷的猜忌人心。木槿师兄面上好像有些生气，脱下了外衣披在炎荧火的身上，他说，“荧火师妹，你的伤还未好，你怎么能来这里，快回去，阿水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我将夕不归缓缓放下，迈着小步走到炎荧火跟前，将她扶起，半曲着身时，阴声笑道，“你是骗子……你说要帮我治不归的眼睛，结果你害死了他。”

　　炎荧火的眼睛本是欣喜变作惊愕，“阿水师妹，是我不对，你想怎样都可以，只求你不要这样下去了，你这样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你。”

　　我放声大笑道，“我这样有什么不对？我的夫君死了，我不哭的话不闹的话才奇怪吧。你们是将我看做什么了，当真是无情无义，谁都可以在我眼里消失的吗？你们就是这样以为，在杀了我的夫君以后，还想奢望我会原谅你们，你们以为那是阿猫阿狗吗，那是我的夫君，我会报仇的。”

　　我说完，抢过木槿师兄身上随身佩戴的玄霜剑，朝炎荧火刺去，“所有伤害我夫君的人，我一定要让他尝到，比我现在痛百倍的苦！”

　　剑已出，炎荧火离我很近，本是势在必得的了，可木槿师兄不顾一切伸出手臂挡在剑尖之前，剑刺穿了木槿师兄的手臂，他当即内劲一发，震断了他自己的玄霜剑，我亦被他震回到夕不归的身边。

　　我掩唇一笑，接踵而来的是大哀，再也笑不出来。我想让炎荧火死在自己爱的人的剑下，我想让木槿师兄亲眼看到，自己的剑将他不经意很在乎的人刺死了。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两人若相惜，为对方做什么都可以。

　　他们的身边始终有一个人，可是我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做的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夕不归就躺在我的身边，我想看就看，想理便理，我可以很随意，很自在。只不过是一个人自演自梦，没人会来附和我了。

　　“为什么。”我兀自出声。

　　“阿水，对不起，你不能伤害荧火师妹。”

　　我闭了眼躺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让我就那么死了，还救我做什么，明兮小仙究竟是谁，为什么她一而再再而三插手我的事，我想死都不让我死，还将我送到这万恶之地，备受煎熬。”

　　“阿水，你要活下去，如果你死了，我们做的这些不全都是白做了，夕不归也白死了。”

　　泪水淌过发髻，凉了头，寒了心，“那如果我早些告诉你们，我会随不归去，你们是不是就不会让不归死了？呵呵——这世上哪有如果，不归会死，我，也会死。”

　　我猛地翻身而起，朝寒冰壁上撞去。没有人可以来阻拦我了，我可以有千百种死法，当下这种，与夕不归最近。

　　“阿水！”

　　“阿水师妹！”

　　寒冰壁不是光滑的，是凹凸尖角的。我撞上去却感觉软软的，心里有一丝希望升起，还未抬头，一女子的声音又将我打击，“啊！很痛啊！”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头也不肯抬，“又是你，明兮小仙。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对我，只是初见的时候没有很客气，你便要这样让我生死不能吗？”

　　“不是啊”明兮小仙蹲了下来，瞅着我的眼眸。“你没有得罪我，救你，只是我想做罢了，我能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去死的。不能救夕不归，我也很难过，我特意飞鸽传信给西泠先知，问他有没有办法了。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我猛地抬头，撞见明兮小仙一点都不难过的神情，反倒是很开心。这让我不由心紧了一下，握住双拳，仿佛我想要的梦幻就要实现。

　　我屏住了呼吸，明兮小仙款款道来，“夕不归，可以活过来。”

　　“你没有骗我？你说的是真的？我没有失去不归，他还会在我身边，会一直陪着我。你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救醒他，你救醒他，做什么我都愿意。”我拉紧了明兮小仙的手腕，一口气说完了这些。

　　心里还有些许不平静，这个消息太震撼，我不可置信，却忍不住要去相信。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夕不归的命重要，就算被骗，我也甘愿。

　　“明兮小妖，你说夕不归能活过来，这怎么可能。”木槿师兄好死不死走过来问道，明兮小仙的眉头忽然聚拢。

　　我很紧张地等着明兮小仙启唇，她起了身，才道，“五千露水心，已分为至净致邪两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块凝晶。致邪在朝如故身上，已是割不掉的渊源，而它的凝晶，可以救活夕不归，也只能救活夕不归。那块凝晶当时朝如故并未留意，被我拾到了，眼下我也带来了。只是……”

　　明兮小仙的表情凝重起来。等了许久她竟说，“你们怎都不问我只是什么？”

　　“是什么？”我迫切地想要知道，脱口而道。

　　“致邪的凝晶不是好的东西，看朝如故体内的五千露水心就知道了，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祸乱。而且……西泠先知告诉我，我若救了夕不归，我不久必死。”

　　瞬间又跌入了谷底，夕不归不是明兮小仙的谁，就算我不介意致邪凝晶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可明兮小仙没有理由要因夕不归去死。

　　我求，都无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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