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夜雨浮云戈

　　天渐黑，暮色四笼，弥子瑕独自驾着黑骏马车，奔行在宫里官道中，雾气弥漫，已经有了些许凉意。

　　弥子瑕虽有特许可以私自驾车，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执雪跟马夫先行离去，自己亲自将马车还回。

　　沿着宫墙一直往前，穿过两道门，转个弯，就是饲马殿。以前在宫中无聊，他就会来这里看看那些骏马，跟喂马的小厮聊些闲话。今日也不例外，归放好马车，弥子瑕径直走到饲马殿，平日里管马的几个小厮总会在这个点吃饭，今次居然没有人了。

　　正打算转身回去，他目光往旁边一闪，立刻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龙纹服饰的人。

　　垂手而立，背脊挺直。

　　那挺直的身躯，在弥子瑕眼中是那么的熟悉，在百转心思与深切思念之后，一见到这熟悉身影，他已情不自禁。

　　“大王！”

　　姬元霍然转身，脸上神色平静，一双锐利的眼睛，没有露出半分心思。从他并不讶异的表情中，可以知道在这里遇见弥子瑕，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弥子瑕走近，弯腰，请了安。

　　“你可知，你再晚半个时辰回来，就要丢了性命。”

　　姬元说话语气是冷的，表情是冷的，可弥子瑕仍敏锐的感觉到了他言语中的关切。若他真对他没了感情，怎会担心他的性命？

　　“我是来归还马车的，今天送弃疾大哥离开......”

　　“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走。”

　　“弥子你这是何必。”

　　“大王，你怎会来到此地？”

　　“在等你。”

　　“啊？！”

　　“现在没事了，寡人要去陪公子朝用膳，你也快回去吧。”

　　弥子瑕欣喜的目光，由黯淡而明亮，由明亮而黯淡，瞬息之间，他心里已转变了许多种情感。

　　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睛看着姬元离去背影。

　　同日夜晚

　　祝史史鱼府中

　　一干人等正在想着对付弥子瑕的方法。

　　祝史史鱼：“大王虽贤能，却仍被弥子瑕迷惑，对此人过于心软。要与齐国结盟，摆脱晋国压制，就必须除掉弥子瑕！”

　　公叔文子：“那我们就利用此次晋国太子弃疾的事吧。”

　　蘧伯玉：“除掉弥子瑕，怎么还要利用晋太子弃疾？”

　　公叔文子：“弥子瑕与晋国关系没有确凿证据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我们能利用的也只是弥子瑕自身。他今天不是又私自驾了大王的马车么？”

　　蘧伯玉：“按道理私驾大王马车一定会砍掉双腿，但是大王不是早已经允许他可以随意坐了吗？”

　　公叔文子：“虽是如此，但今非昔比，大王现在也十分忌惮弥子瑕身后的势力，正愁没机会削弱弥子瑕的权利。”

　　蘧伯玉：“你是说一直支持弥子瑕的南楚和褚师？”

　　公叔文子：“是，就是现在大司马王孙贾也处处替弥子瑕设想，一个人的势力太大，君王就会生出许多忌惮。”

　　祝史史鱼：“那借此机会让大王更加疏远弥子瑕，也给大王一个理由削去他的官职吧！”

　　其他几人点头附议，表示赞同。

　　第二日，弥子瑕被请去了粟裕殿。这还是他从死鸟回来，第一次来。已将近五月天，长廊挂上了白色纱幔，四垂的布幔，一阵波动，好生漂亮。

　　这一定是南子或者公子朝的意思吧，姬元以前最讨厌白色的东西呢，原来也可以为一个人忍受。

　　进了粟裕殿后，里面已经有一人盘腿而坐，那人居然是祝史史鱼，弥子瑕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凡是自己跟这老头碰到一起，必定是老头又在姬元面前参了自己一本。

　　“臣弥子瑕拜见大王。”弥子瑕比任何时候都小心翼翼恭恭敬敬行了礼。

　　“弥子，你可知寡人今日叫你来，是为何事？”姬元问弥子瑕。

　　“臣不知。”弥子瑕心说，就是知道也不能讲啊。

　　“那，贤大夫，还是你来说吧。”姬元看向端坐的白头老翁史鱼。

　　“那老臣就直说了。”史鱼一脸正气地，声如洪钟，“弥将军，我知道你此次剿匪成功，又抓住了羊舌鲋，为我卫国换回两座城池，实在功不可没。但是即为君臣，就应该遵守该有的礼法。你几次三番明知故犯的私驾大王马车已是犯下重罪，昨日竟然还用大王的马车送晋国太子，传出去成何体统？”

　　“弥子不明白，既然大王准许我坐，为何我依然坐不得？”弥子瑕看着唾沫横飞的史鱼，感到迷惑不解。他既没有恃宠而骄也没贪赃枉法，只是坐了心爱男人的马车，为何这些人总对他不依不饶呢。他们明明都知道姬元已经跟他分开很久了。

　　“你.....你....你居然....”年迈大臣似乎没想到弥子瑕犯错还这么理直气壮质问自己，一时激动无法言语。

　　“大胆弥子瑕，你怎么可以如此跟贤大夫说话！”姬元厉声斥责了弥子瑕。

　　“大王，臣只是据实以告。您不是说过我可以乘坐您的马车？”弥子瑕不为所动，看着姬元。

　　“可是你也太大胆了些，至少要来禀告寡人一声，这样私自驾车出宫，追究起来，寡人也不能替你说话。”姬元冷淡的开口。

　　听完姬元的说辞，弥子瑕也不辩：“既是这样，臣是犯了错，愿受大王惩罚。”

　　“还算你知错，你可知你犯的是打断双腿的重刑。”史鱼虽已花甲年纪，眼神却依然犀利，在他看来，如弥子瑕这般的邪魅危险之人别说断两条腿，就是死都不足惜。

　　姬元面色一沉，道：“贤大夫，你可以让寡人把话说完吗？”他平时对史鱼很是敬重，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颜悦色的，但面色一沉，眉宇间便立刻充满威肃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史鱼的头低了下去，也就不说话了，只用眼神盯着弥子瑕。

　　“本来寡人是要重罚的，念在你此次抓住羊舌鲋有功，就从轻发落。削去你大将军之职，做回嬖大夫，你可有异议？”姬元看着弥子瑕，问。

　　弥子瑕起身，跪下。

　　“一切听凭大王处置。”

　　“贤大夫，寡人如此处理，您觉得可有失公允？”姬元又问史鱼。

　　“大王贤能，如此奖惩分明，甚好！”史鱼也赶忙作揖。

　　他虽心里觉得这样惩罚有些便宜弥子瑕，但回答得仍是截钉断铁。他从小看姬元长大，依姬元的性子，此时自己如若再继续多话，难保姬元不会动怒。反正能削去弥子瑕官职也不算毫无收获。

　　“那就如此，寡人明日早朝会宣布此事。你们先退下吧。”姬元目光厉如闪电，与平淡的语气反差明显。

　　弥子瑕与史鱼俱垂首道：“臣告退。”

　　对于被罢免大将军一职，弥子瑕本人并没有太大不满。功名至于他，都不及姬元万分之一重要。但是心情还是遭受了很大影响，在他看来拥有权势越高就对姬元越重要，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他一直巩固自己势力的原因。只是他不明白，虽然他想法是如此简单，但在外人看来就未必如此了。

　　没精打采的弥子瑕在布满白色惟帐的长廊上走着，迎面走来一位华贵至极的美妇人，身后跟着一群侍女，那人正是卫灵公姬元的母亲宣姜太夫人。宣姜太夫人一生没有子嗣，姬元与公孟絷都是一位妾所生，那位薄福的女子已经追随卫襄公而去。这自然是宣姜太夫人拥立姬元的要求，卫国只能有一位太夫人，而且只能是她。

　　这也是一位狠绝的女人，对权势的欲望一点也不比男子低，可偏偏是个女儿身，只能做个幕后操控者。可惜，傀儡般的君王早已羽翼丰满，正一步步脱离她的掌控。

　　弥子瑕对这次相遇没什么心情，毕竟他刚刚被姬元降了官职，翻了翻白眼，不屑又不得已地退让到一边让宣姜太夫人先过。

　　然而宣姜太夫人却没有打算放过他，走到弥子瑕面前停下，高傲的扬着头，说：“弥子瑕你太自以为是，以为仗着姬元的宠爱，就可以横行无忌，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几次三番故意触犯律法，好显示你在姬元面前的与众不同。现在姬元察觉你太危险，你又施苦肉计，故意将羊舌鲋抓来，好让姬元对你改观....切切，尝到恣意妄为的苦果了吧！”

　　弥子瑕一边听一边不以为然地轻蔑地笑了，很明显这些话并没有触动到他。他根本不在乎宣姜太夫人此时所指责的：傲慢、自以为是，欺骗姬元等等。除了姬元，别人对他的看法他一概不在乎。

　　弥子瑕含笑反问：“恣意妄为算错？”

　　说这些话的时候宣姜太夫人都是看着前方并没有正视弥子瑕的，听到他这么说，高贵夫人慢慢转过头，也挑眉笑起来：“你踩着别人往上爬，从一个小小大夫做到大将军，又与南楚褚师为伍，权势一时无人能及。你做这些无非是想吸引姬元的注意，让他觉得需要你。真为你可悲，掏心掏肺十年，那人却认为你对他构成了威胁，要除掉你的势力。哈哈哈哈！”

　　弥子瑕垂下眼睛，他承认，宣姜太夫人这次戳中了他的心事。见弥子瑕皱眉、懊丧摸样，宣姜太夫人又继续眉飞色舞道：“你跟你那个母亲实在是太像，不过都一样，没有好下场。”

　　听到宣姜太夫人提到母亲，弥子瑕被惊到，本来不敢直视宣姜太夫人的他抬起头看她。弥子瑕始终直视宣姜太夫人，眼中似有泪光：我母亲不就是你亲妹妹吗？

　　面对弥子瑕的直视，宣姜太夫人目光炯炯地望回去与之前相对柔和的嘲笑眼神相比，此时宣姜太夫人眼中多了份凌厉的逼视。却没有继续用言语刺激那个已经无言以对的人。

　　良久，弥子瑕扭头回望走开的宣姜太夫人，眼中似乎有软弱在闪动，只是一瞬他又阴沉而故作不屑地冷笑了。

　　而远走的宣姜太夫人当然知道弥子瑕在后面一直看她，此时的眼神与弥子瑕一模一样，阴沉而故作不屑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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