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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多么协调,这里每间房都美仑美奂,无论你人站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都会觉得四周陈设疏密,敞亮舒适。”
身后响起声音,马黎雅回头见是唐瑭,她点点头,感慨道:“屋子中还有股香气,不知从何而来,似乎能弥漫在每个角落里。”
“就象我有次去加拿大卑诗省,一进到森林里面,鼻子里马上充满了树木的香气,尤其是刚刚下过雨的傍晚时分,整座森林像在沉睡当中,那种味道好闻极了,全身毛孔立时张开。”唐瑭接口道。
她走至墙边,手指划过木墙面。“这用的是加拿大的香杉木,因其生长缓慢,天然防腐。铺地板的是缅甸柚木,那边的柱子是俄罗斯的落叶松,完全不加修饰的温暖木头,庭院里的美国云杉树桩圆桌,看那年轮怕已有千年之久了。初看这幢房子你会觉得很朴实,懂行的人才知道它有多奢华。黎雅,你瞧这上千片黄桧木的墙板,竟没有一片是相同的,多么神奇!住在这的人能每日在黄桧木的清香中醒来,又在香杉木的醇香中睡去。”
马黎雅愣住了,慨叹世上竟有这样懂得享受的人,可见,也不是所有富人都不懂得花钱,不过别墅主人花的心思肯定超过所费钱财。
“恩慈,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唐瑭看见来人,笑问道。
“我来亲迎二位大驾呀。园子里已经都摆好了,吃蟹的样子太不雅了,今日我们就男眷女眷分餐而食啊。”宋恩慈笑容可掬地说:“再说他们男人聊天顶顶没意思了,什么哲学的思索、人生的困惑直到世界战争的苦难,历史宗教的荒谬轮回没完没了,好象全世界全人类就等着他们拯救般。”
“那你倒说说什么顶顶要紧?”唐瑭取笑着说。
宋恩慈不假思索地说:“爱,惟有爱,这是个和平年代,除了它还有什么值得执著呢?”
“这倒是,从古到今,人们不过在为三件事而互相开战:金钱、权力和爱。”唐瑭不由感慨着说。
三人边说边朝花园深处走去。
“黎雅,品禛也说不清你偏好的口味,我只管叫人弄了几味清淡的,等下,你看看可有缺的?”
马黎雅忙摇头,想说这样便很好,话到唇边,还是微笑示意。
马黎雅一人走在了前面,恰听见园中李妈急着唤人:“快点去把乌木筷拿来。”
她走近了,随意说:“这不挺好的,不用麻烦换了。”
李妈讪笑道:“小姐讲吃蟹一律不能用象牙筷,蟹腥味重,染上不好洗。”
走过来的宋恩慈拉着马黎雅坐下。
“吃蟹,非得配上暖胃好酒。从前,宋家就只喝自家制的杨梅酒,还定规要在前一年的夏天开始浸这酒,好次年取来用。这些事,现在都没人吩咐做了。照规矩,可都该是未来宋夫人的活。”
“哪有你这样厉害的小姑子,人家还没进门,就一排事候着。当心她只肯在外设宴。”唐瑭笑了。
宋恩慈不以为然地说:“吃蟹要在家里吃才好,去外面吃才是没派头,没腔调。更不用说用什么繁复的工具来吃,吃蟹嘛,讲究的是手感。小时候,妈妈有位朋友,有本事蟹吃光以后,还能完璧归赵拢出只蟹壳来,真真是难得再见的风雅。”
“不过,妈妈讲从前宋家从来不曾刻意请人吃蟹,不晓得人家吃蟹的能力哪能,又最容易叫人来台面上出洋相。”
“这是从前大户人家稳妥行事的做派。老上海人讲柿子和大闸蟹吃相不雅是不宜在客气的人面前吃。”唐瑭赞同道。
她们从容地翻飞着手指,以流畅的姿势将手中流着金黄油脂的蟹分解、拿捏、送食,随意说笑着。
无论她们在说什么,马黎雅总是开不了口,她接过一次同去冰钓的话题,以为最远不过是假日出市,哪知他们说的是去加拿大,随意地口气就象跑去植物园走一走。
只听得宋恩慈又笑道:“唐瑭,下周苏冯联姻,你去吗?”
“不去了,那些个场合,无非是互比财势攀谈家世,暴发户想高攀世家子弟,没钱的想吊个金龟婿,人人都有企图。顶顶烦人的还需与那些个做作又跋扈的贵妇名流打交道,好好的女儿家何必惹身骚。恩慈,上次聚会派对后琳达一直耿耿于怀,说没有手袋的感觉简直比光着身子上街还糟糕,光着身子上街至少还会有人朝她吹口哨,可在时髦餐厅忘了拿手袋,别人连目光都懒得给她。笑死我了。”
“呵呵,世人只见着风光,哪知里头的无趣。隔三差五的应酬、舞会,穿着新款礼服摆个姿势站半夜,累得腰酸背痛,还要微微笑,又需如蝴蝶,手持红酒杯,满场乱飞,听着重复的音乐,和相同的人聊着同样的话题,这和街头卖艺有什么两样?”宋恩慈说着,声音中无限倦烦。
“便是全职家庭主妇也不是那样好做的。一次,某新贵设宴款客,其新妇亲掌勺。花大价购了极好的金山翅,端上来时,是精美雕花的景泰蓝炖盅。邻座用汤匙一捞,大吃一惊。此妇竟直接把晒干的鱼翅用刀劈成小颗粒,加味精水炖了一个小时便奉客。她根本不知道鱼翅如何发,高汤如何做,就用无比的勇气炮制出了这道堪成一绝的菜肴来。结果,硬如花岗岩的干翅粒不能吃,温吞的味精水没人喝,最后她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狼狈离席。”
唐瑭笑了出来,“这可不就真成了袁子才说的:若海参触鼻,鱼翅跳盘,便成笑话。”
“所以做人啊,要切切记得‘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世间的道理都叫中国古话说全了。灰姑娘的故事只有童话里才有。现实版,即使戴安娜亦守不住又老又丑的王子,更何况她还并不是个真正的灰姑娘。奢侈也不是人人可以难受的享受。今日丝衬衣不能穿,因为上面有一道几看不出的皱褶,明日司机实在叫人受不了,因为他吃了大蒜。再豪华的酒店都不能叫人满意,不管食物有多精美,布置有多华丽,她们永远抱怨。不过只是因白葡萄酒没有冰到符合他们要求刚刚好的程度。或他们曾抬了抬手指,而侍者没有及时看见,并于30秒内赶至他们身边。”唐瑭讥嘲着说。
“唐瑭,你应该上前恭谨地问:先生,您手上的那份报纸需不需要我为您熨烫平整呢?”宋恩慈忍住笑说。
“女人,别在那乱笑,批判的就是你们这个腐朽堕落的阶层呢。”
“喂,你怎么专门朝朋友开刀?”
“怎么,你宋大小姐身边还缺奉承的人吗?我又不想你送我需长年排队等候的爱马仕,为何要虚假奉承?你若不爱听,下次别叫我。”
宋恩慈无奈地摇头,长叹一声:“真真这张嘴不饶人。唐瑭,我统共也只得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马黎雅慢慢扳开蟹身,可那细细的蟹肉如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好象一直吞咽消化不掉。
那日,是她第一次去到那般华丽的地方,四周装饰是巴洛克风格,极尽精巧繁复,音乐悠扬,侍者殷勤服侍,过往人群都似明星。他们随便喝口咖啡都要牙买加的蓝山,房间地毯是全白长绒,随意件白衬衫也必是雪纺。用的花露水、香水、洗手液、浴盐、爽身粉,甚至内衣抽屉里的熏衣香囊,都需为同一系列香味。他们如生活在画册里,胶片中一切远离现实生活的人,事事非要做到十全十美。这些令她爱不释手,整个人象是进入到童话世界里去,不能自己。
马黎雅悚然而惊,她不过是个普通人,自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也俱都是普通货色。
忽然间,马黎雅觉得很累很累。
她抬头望见宋恩慈凝视着自己,眼睛里犹自闪着野性的光芒,如捍卫领地的母兽,声声警告。
马黎雅看着她们的表情,忽地明白了,一下甜酸苦辣起涌心头,又仿恍然大悟,终于印证了心中莫名的不安和怀疑。
从头到尾,她对她好,她对她坏,热情也是,淡漠也罢,都只不过是要她知难而退。
佣人们重新摆桌布好清炒蟹柳、琼脂拌鸡丝、露香瓜丝、开洋西芹、酱汁核桃几味清淡小菜,生姜糖茶熬的甘辛恰好,白果清粥热气腾腾。
马黎雅起身,走了出去。
“黎雅,”旁桌宋品禛看见,追了出来,拉住她,迟疑着问:“是不是恩慈说了什么?她常常太过任性,你不要和她计较。”
他语气十分歉意,却又并无丝毫真责怪她的意思。
“不,她没有说什么。”马黎雅摇摇头,她才是贸然闯入领地者,又怎可责备防守的主人?
“我知道,很多时候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却那样遥远。
马黎雅凝视着他,有时一个人连他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不,或许他知道,只是为着她不知的原由而刻意躲避。
她偶遇他时,他已三十岁了,他从前有过怎样的经历?爱过怎样的人?受过怎样的伤?她又到底了解了他多少?他心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千百个问题齐涌心头,马黎雅不禁打了个寒噤。
犹疑片刻,宋品禛拥她入怀,这次,马黎雅奋力推开了他。
如醒醐灌顶,她一下清醒过来。“品禛,这刻,我站在你的面前,可你真看见我了吗?我们不要再自欺了。”
或许继续安静的等待,不是不能结成正果,可她看不见在无人注意时他望向恩慈时眼里流露的光芒,哪怕一丁点。
不知试了多少次,她始终无法忘记那夜恩慈转身时,他眼中流露得淋漓尽致的悲伤和孤寂。
她有些恨自己想得太明白,他们就这样分手吗?
她心痛得自知。
倘若不,也许也能执手走完一生,到底还是自私,还是爱自己更多一些。
也许她从开头便该知道,他们是没有结果的。
马黎雅抬起头看着他,“品禛,我很抱歉。”
他一怔,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不,抱歉的是我。黎雅,不论何时何地有任何需要请与我联系。”
他语气中一丝欲挽留纠缠之意都无,同任何时候一样温雅有礼。
到这一刻,马黎雅才明白真正的恋爱,它不是小心翼翼地做一场让世人及自己看的秀。
她要的只是个会对她笑会对她发脾气也会紧张会偶尔霸道的人,一个会爱她的人,而他永远不会。
马黎雅冷静下来,心底再无旁骛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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