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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哀哀一声笑
翌日一早,谢风闲在一室黑暗中被人硬生生拉起,耳边听得飞景声音道:“师兄可是说好了今日要替我们采药的!”
他尚未清醒,背后那只手却已将他推得出了门。天还未亮,正是“霁霞散晓月犹明,疏木挂残星”的时候,晨风如一只冰凉寒冷的手穿透他仓促之余并未系起的衣衫,淡薄的月色里,他似乎打了个寒噤,抖着声道:“着急什么,至少让我备了必要之物。”
物字刚落,怀中便多了一只药篓与一把镰刀。月色如水,他朗月般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笑意:“流风呢?”
飞景看向别处:“院子里跪着呢,不得动。”
谢风闲静了静,道:“被罚了?”
飞景撇撇嘴。
他忽而敛眉一笑,眸中神色被眼睑挡住,将药篓递还与飞景,转身向屋内走去,道:“睡个回笼觉也——”
飞景望着他的背影,急急叫道:“师兄!”
他扶着门框,语气淡淡:“天还未亮,你急也没用。且跪着吧,不妨事。”
飞景固执不去。
谢风闲不曾回头,似是叹了口气:“此事过错在我,若不是我说那劳什子庄周梦蝶,流风倒也不至于说错了话。若是你信得师兄,便就先回去歇着,他跪了一夜想必你也彻夜未眠吧?”
飞景踟蹰无言。半晌开口道:“飞景信得。”
转身去了。
谢风闲抬脚跨过门槛,玄色暗纹锦靴却迟迟不再迈出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鸟啼,渐渐地“叽叽喳喳”声此起彼伏起来。站在门边的年轻人忽然抬起眼,目光落在桌案一方古旧端砚上,一缕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棂,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东方既白。
谢风闲披衣推门,一路往落星湖而去。跨过覆满青苔的石板桥,抬眼看见一个黑衣文士打扮之人在湖心小岛正中的茅屋前整理药材。
“见过大师兄。”谢风闲敛手而笑。
这黑衣文士便是万花七圣之一的药圣孙思邈坐下首席弟子,一双回春妙手尽得其师真传,然而脾气古怪、喜怒不形于色,救人与否全凭喜好,因此被人称作“活人不医”的裴元。
裴元只顾弯腰拾捡草药,一头齐腰长发散于身后,虽不有幅巾儒雅玉冠清华,却尽得魏晋之风,潇洒自成。
谢风闲浅笑自若,拢袖站在原地。裴元将偌大一个活人视若无物,许久后将药材收拾妥当了,却又不疾不徐地从屋内拿出竹匾等物,将各类茎叶根须细细铺开。日移影动,不知不觉已是日高三丈,裴元手上动作忽而一顿,道:“来了多久?”
谢风闲道:“约一个时辰。”
裴元淡淡地点了点头:“回吧。”
——这么说想必流风无事了。
谢风闲抿唇一笑,濯濯如春月柳,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多谢师兄。”
裴元看着他点漆似的眸子,忽然开口:“你可知我为何罚他?”
谢风闲垂下眼,石砖的缝隙里一抹青苔色晕了开来。他声音沉静道:“我知。”
裴元又问:“可是怨我不公?”
湖心小岛顾名思义,正处于落星湖正中,除却两端石桥,四面环水,清风徐来。小岛四野俱是极静,偶然一两虫鸣乍起,复又落下。
谢风闲没有作答。
裴元面无表情道:“杨国忠权倾朝野,耳目众多。流风口无遮拦,奈何隔墙有耳。”
这已经是解释了。而“活人不医”裴元,向来不做解释。
谢风闲抬起眼睑,唇边倏忽绽开一抹笑容,竟比之言“多谢”时更甚:“素有桃源仙境之称的万花谷也是如此?”
万花谷乃谷主东方宇轩一手创立,其凭借一人之力笼络天下奇人异士,以诚相见以礼相待,谷中终日宴饮不断,策论古今,一时之间言论自由畅所欲言无处可及,百家争鸣兼容天下,慕名而访者终日不断、客似云集,久而久之竟成了江湖上第一的风雅之地,更被誉为当今天下的桃源仙境。
谢风闲的声音很轻,似是随风便散,然而每一个字落在裴元耳中却都无可比拟地清晰。
当今天下三大风雅之地,除却万花谷,其二便是长歌门与七秀坊。然而与文人骚客以诗会友的长歌门、“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的七秀坊不同,万花谷汇集了无数奇人异士更与无数三教九流。
然自杨国忠串通高力士执掌神策大全,万花谷内便忽地多了许多形迹可疑之人。众人起先并不在意,然而,一些作了离别宴饯行知交好友,欲行义举刺杀杨国忠的游侠义士,出得万花时,却纷纷神秘死亡无一例外。谷中之人本就鱼龙混杂,此事一出,无不互相猜忌,稍有不合便拔剑相向,于是渐渐地,万花谷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论风月,不谈国事。
裴元看着他,目光沉了沉,道:“我知你素有风骨,只是‘水至清则无鱼’,纵观天地无情,万物为刍狗,何况蜉蝣如人?”
谢风闲笑了笑,道:“我却愿意你将我也一同罚了。流风说的那么直白、那么理所当然,说了那么多……我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裴元猛地一惊:“风闲?”
谢风闲闭上眼睛,笑得愈发大声。他的喉中发出“哬哬”地声响,活像是被什么生生扼住咽喉,教听者无端心惊。
像箫声。
裴元忽然想。
像夜月小楼上悲到极致需痛饮三百拍遍栏杆而无人来和的箫声。
亭上谁家子,哀哀一声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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