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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女不知亡国恨
“没精打采的。”
阴影里的听众摇了摇头,这顾倾城的表演,好一回,坏一回,到底还年轻,情绪藏不住。
“今日无人,赵先生若不嫌,还请一叙。”
顾倾城客客气气地躬身相请,亲切而不带平日的讨好。
“你有雨前没有?我不喜欢明前,太淡。”
“没有,嫌淡,加点盐。”
两人嘻嘻哈哈地进了茶室,相对而坐,顾倾城果然递过一个盐罐来,道:“加多少,您随意。”
“你这家伙,忒不敬业,万一有人就要喝雨前茶呢?”
“他们哪里是来喝茶的。”
这一句便触动了伤心事,顾倾城的笑容一下子散了,垂头拨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要喝的,我就说这是雨前,谁还能不信。”
“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
“是,我自作自受。”
“咳,旁的路,也不好走。”
“是啊。——银鱼羹,来一碗?”
“去去去,没油没盐的,要吃你自己吃。”
“不要拉倒。”
“昨天订了画堂春的扒猪脸,跟我去,还是叫人送过来?”
“腻死个人,有什么好吃的。”
“胡扯!”
“要吃你自己吃。”
顾倾城坏笑一声,斜斜地瞅了瞅对面的人,自顾自喝了一口茶。这两个字,不久前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那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一下子冷却了热情,坚持了一年的思念和顾盼,突然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可是面前这个家伙说出来,就全不是那么回事——嗯,是因为角色不同,亦未动情。
“跟我走。”
抓起顾倾城的手就往外闯,跳下船直奔画堂春,见了掌柜,远远地招呼道“二十三号,加一套小菜。”然后带着闹别扭的倾城公子上了二楼,还不忘回头骂一句:“再胡说八道,你付钱!”
“没钱,要不你把我押在这里做小工还账呗。”
“拉倒吧,你只会添乱。”
顾倾城卷了袖子,就着核桃喝豆腐羹,看热腾腾的猪脸端上来,笑了笑,说:“小时候天天盼着吃这个,后来一尝,特没意思,还不如不尝,光惦记着,反而好。”
赵临长叹一声,用筷子点着顾倾城,摇头道:“不吃画堂春的猪头肉——顾倾城,你活得很没意思。”
“知道我本名么?”戏子突然问,“顾倾城是艺名。”
“不知道。你本名叫什么?狗蛋儿?”
“呸!”
若不是倾城公子那张脸实在不好复制,画堂春的小跑堂更愿意相信这位玉树临风的书生是倾城公子的胞弟——传说倾城公子一句话从来不超过五个字,冷冷的好像仙人一样,只有那些从不预订还要点扒猪脸的大爷们才能撬开他那张石头雕的嘴。
“顾秦,秦岭的秦——我生在终南山,七岁拜了师父,跟着来了金陵,才改成了顾倾城。”
“你爹呢?”
“羽化了。”
“所以……”
“嗯。”
“你试试,真的好吃。”赵临突然挑起一块肉,颤颤巍巍地递到顾倾城嘴边,“快点,掉了就可惜了。”
“你……”被蹭了一嘴油的倾城公子哭笑不得,想吐出来,对面一双筷子正点着自己,大有你敢吐出来我就敢给你塞回去的架势,只能赶紧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滑嫩的五花肉入口即化,浓郁的酱香让常年素食的顾倾城恶心得头晕目眩。
“我真的……不习惯……”大口大口地灌着浓茶,顾倾城捂着肚子踱来踱去,烦躁不安,“真的吃不惯……”
“我错了我错了。”赵临跳起来替他拍着背,“你快喝点汤。”
“还……”顾倾城一言未落,突然冲到角落里,剧烈地呕吐起来。
“我错了。”赵临真心实意地低头道歉,好像背不出功课的小孩,乖乖立在墙角等着先生打手心。
“你……气死我了。”顾倾城吐得头昏眼花,瘫在炕上无法挪步,“回去吧。”
半抱半拖,把脚步不稳的倾城公子带回船上,一路上听见众人惊恐的议论,倾城公子给人下毒了?!
冤死我了,猪脑门儿上最好的一块肉啊,一头猪就那么一块肉啊,怎么到了这厮嘴里就成毒药了!
总算顺过气的顾倾城仍然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言不发地喝着茶。赵临自知理亏,赔笑着问道:“你冷不?”
“冷。”
一头拱进赵临的袍子里,稳稳靠住,不耐烦地哼道:“我还是难受。”
“可怜呐。”说着便抱紧了没什么体温的顾倾城,细心地把他的衣领拢拢高,捂住裸露的脖子,只留一张脸在外面,“一会儿就好了。”
“临安,我当初啊,若不做小倌儿,也能唱成角儿——就是没这么快罢了。”顾倾城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也可能成不了角儿。”
“苦啊。”
“其实也还好。——你每次都能听出我唱得好不好,怎么做到的?”赵临的怀抱很扎实,很让人安心,顾倾城舒服得忍不住扭了扭身子,笑问道。
“认真听就听出来了。”
“哼,好像别人不认真似的。”戏子不高兴了,他倾城公子的名号难道是白喊的,勾魂摄魄,这秦淮河上谁比得过他——这是瞧不起他的专业水平。
“我听得懂你。”赵临认真地回答,“也许别人听不懂,或者听懂了,没说。”
“嗯。”戏子抬起脸,肯定地笑了笑。
“孩子啊……”
赵临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这句话压了回去,扭开脸去看地毯,却不料怀里的人趁机把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鼻息吹在喉结上,痒痒的。
“你看不起我——该这样,很好。”淡淡的声音绕过耳朵,直接落进了心里,赵临被激起的父爱突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异样的热情,想把这个宝贝儿抱走,带到一个没有人可以伤害他的地方去。
是,是看不起他,但……不是那种看不起……是……
“想接着唱么?”
长久没有传来回音。
放开他,一个人出去吹风,足足耗了两个时辰,才慢慢踱进去,坐下喝冷透了的茶。
“想。”没头没脑递过来一句,“喜欢。”说完,微微笑了笑,扭过头去看梳妆台,光彩夺目的紫檀架子大银镜,反射着幽静的光芒,那里面是一个属于名伶顾倾城的世界,精妙高雅,不食人间烟火。又笑了笑,那个舞台,灯火辉煌,台上人倾国倾城,台下人如痴如醉,真好。
“果然。”赵临轻轻一叹,卖身换来这间屋子这些摆设,一边是为了日子过得滋润些,另一边,恐怕也是为了能多在台上唱几回,唱给人听,也唱给自己听——那是他唯一与人平起平坐甚至高人一等的机会,当然,也只是他自己觉得,那时候,他与旁人,平起平坐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去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又开心,又不受罪?
“想不想回终南山看看?”
“哪儿?”
“终南山。”
“我问的是——终南山在哪儿。”
“你的家你不知道在哪儿!”
“我只知道特别远。”
“不怕,总能走到。”
“走?!”
“雇车……”
请假的理由很简单,扫墓。
倾城公子却不忘故土,扔下舒服日子,跋涉千山万水回乡扫墓,这样的人再不讨人喜欢,就没人讨人喜欢了;这样的假不给批,这招牌也就砸了。不过事情也要分人看,若是个没名头的小戏子敢请这样的假,那就是断自己的活路了。
跋涉千山万水是真的,扔下的是什么日子,就如人饮水了。
跟赵临一起跋山涉水是一件愉快的事,轻松自在,不必时刻留神对方说的话,不必思考说什么对方才开心,不必随时保持累人的微笑。不过跟赵临一起大笑,比不笑更轻松。
春风从南向北吹,这一路就一直是春天,怕冷带上的棉袄成了占地方的累赘,顾倾城想当掉,赵临不肯,说万一倒春寒,冻死你。然后把棉袄铺开,做成垫子,崎岖一点的路,瘦得一把骨头的顾倾城也不再受罪了。
躺在厚实松软的垫子上,顾倾城笑开了花,直夸赵临体贴,赵临也笑,说,走远路,你没我有经验。
“还听得懂这里的话么?”靠近秦岭的时候,赵临突然发话,“你离开后,就没回来过了。”这一路上都是赵临替顾倾城翻译,这家伙偏偏还是个话痨,见着什么都要问东问西的,一张漂亮的脸老少通吃,问谁谁都爱多说两句,赵临给唠叨得火冒三丈而不好发作。有时候看他睡熟了,就会忍不住想拿针线把他的嘴缝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不都说倾城公子惜字如金么。
“听得懂?”顾倾城看着窗外的河水,不断赞叹,“看这河水,比秦淮河清亮多了,跑得这么急——你看,河中间的的石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恐怕还是得我替你传话。”暗自笑了,什么细心周到的倾城公子,拉倒吧,这家伙想起一出是一出,任性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买来的果子不肯吃,一定要去偷人家果园里的,夸口说“这是从小练成的本事”,结果还不是给看园子的狗追得逃命——逃命都不忘把战利品包严实了带回来,还说什么,被狗追而不被咬也是从小练成的本事!
玩命偷来的果子还是生涩的,根本不能入口,倾城公子却耐心得很,拿白糖腌成果脯再当宝贝一样细细咀嚼,一边嚼一边感慨,我小时候啊,哪有糖哟,青果子啃啃都是好的。
顾倾城你知不知道白糖比白米还贵!赵临点着荷包暗自思量,照这位小爷的玩法,回去之前还得让他卖两天的艺。
“那就是终南山。”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啊。”
颠簸了快一个月,终于到了。顾倾城跳下车来活动筋骨,抻抻腰腿,手指交叉握住,双臂套着身子划了一个整圆,然后转身看着赵临笑:“厉害吧。”
“厉害。”真心实意地赞美一声,疲惫不堪的顾倾城举手投足间依然散发着精雕细琢出来的优雅,眉目含情,尽是风流。
可惜中午的一碗面还是让优雅的倾城公子胃疼得风度全失。赵临急得背起他就去找郎中,一边跑还一边安慰,不要进不要紧,不过是是吃坏肚子了。
胡子焦黄的郎中只瞥了病人一眼,就说,水土不服,过两天就好。
“您给开个方子?”
“小事,用不着吃药。”
回到寄宿的农家,赵临对着哼哼唧唧的顾倾城全无头绪,最终还是去抓了一副催吐的药来给他灌下去,眼见着绞肠痧似的疼痛折磨得本来也没有多少血色的顾倾城越发苍白,赶紧去熬了粥,撇出粥油来,一匙一匙地给他喂下去,消停了一个早上,到了中午,刚吃了几筷子青菜的顾倾城却又捂着胸口跑了出去,这一回连胆汁都呕了出来,整个人软在赵临身上,气息微弱,面无人色。
“这可怎么办啊。”抱着脆弱的顾倾城,赵临心疼得不行,水土不服可是没法治的病。
“临安,我是不是快死了?”顾倾城突然惊慌失措,伸手去抓赵临的衣襟,却在半途用尽了力气,重重地落了下去,和滚烫的眼泪一起砸在了赵临的手上。
赶紧抓起那只冰冷的手,揣进衣裳里捂着,低头悄声笑骂道:“胡说什么,吃坏了肚子而已。”
“吃不下东西,很久了,饿,但吃不下。”怀里的孩子哭着说,“我大概是要死了。”
赵临没见过哭得如此真切的顾倾城。听说在船上,倾城公子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只是闭目养神,而戏台上的他,落泪时眉不皱口不歪,比笑都好看,美得让人无暇顾及戏子的悲喜,只是沉浸到自己的悲喜中去。
在船上不止一次想一死了之,真的好像快死掉的时候,却又害怕了,又特别想活着了。
那双弥漫着绝望又闪烁着热情的眼睛直看进赵临的心里去。
顾倾城哭哭啼啼的不打紧,他赵临要是也跟着在这个时候哭起来,顾倾城恐怕就没救了。
郎中也有些惊讶,但依然不慌不忙,搭了脉象,摇头笑道:“平日太娇气了。”
整整半个月,赵临每天亲自熬好不同花色的粥,一口一口地灌进顾倾城嘴里,一边喂一边骂,再动来动去就把你绑到柱子上!
虽然还是只能喝点粥,顾倾城的精神却好了起来,遇到喜欢的口味还能多喝两口,只是他喜欢吃的东西实在贵而不容易买到,赵临也只是做了一两回——小毛鱼儿熬出汤来煮碧粳米,一锅汤吊成一碗粥,香得连看家狗都招来了。
“快没钱了。”赵临逗着蜷成一团睡午觉的顾倾城,“桂花还有最后半瓶。”
“别闹。”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睡的顾倾城不耐烦地拨开赵临的手,“下次少搁点。”
桂花酒酿煮糯米团子是秦淮河的味道,倾城公子待客用的酒酿是用竹汁调出来的,比晚晴楼的蜜糖酒酿贵重许多却不如晚晴楼那样投合大多数人的口味。
哭笑不得的赵临干脆把顾倾城整个儿掀过来,拎到眼前晃晃,大声说:“不许再挑嘴,起个誓!”
“嗯……”身子骨软成一条蛇的顾倾城顺势栽进赵临怀里继续睡。
卷席子一般把这家伙卷进被子里,再用汗巾子拦腰捆好了扔在床上——这熊孩子真欠揍!
黄昏了都不见屋里有动静,进去一看,被子散了,顾倾城不见了。
完了完了,该不会生了气,跑了吧。这荒山野岭——虽然不算荒山野岭但好歹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么漂亮一个人,万一给人抢到了山里,这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挨家挨户地去打听,叔,您见着老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娃儿了没?
啊,那个病怏怏的娃娃哦,出去了,还没回来吗?
秦子啊,出去了,叫你别等他吃饭。
感情这家伙还有点良心,打了招呼才跑的——怎么都不跟他说一声呢,简直无法无天!
上灯的时候,顾倾城笑吟吟地进了门,把一个坑坑洼洼的袋子向桌子上一撂,双手一背头一抬,得意洋洋地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话没说完,脑袋就给人拍了一巴掌,头顶上一声怒吼:“死到哪里去了!?”
“没钱了嘛。”被拍了一巴掌的顾倾城也不怕,抢上去搂着赵临,眉开眼笑地叫着,“挣钱去了。”
“我问你去哪儿了。”漂亮小孩眨巴着眼睛撒娇,魔力格外大,赵临的怒气已经开始土崩瓦解,嘴里却不能轻易放松,绷了绷脸,硬起声音道,“出门不知道要打招呼么。”
“县里。”
依然是天真而无所谓的态度,脸上身上都没见什么异样,应该是真的没事,赵临便当真消了气,款款问道:“去县里做什么了?”
“挣钱啊。”
“怎么挣的?”那一包钱可不少,足够听一场倾城公子的戏了,虽然离点茶还差得远。
“借个碗,找个人多的地方,跪下来哭,大叔大娘可怜可怜我……”
明知这家伙是在开玩笑,可还是忍不住当了真,一把抱过来,厉声喝道:“胡闹!”
只说了一半就哽咽了,亲着小人儿的头发不肯放手,顾秦啊顾秦,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跟你开玩笑的。当掉了一块玉,换来的钱。”小人儿抬手触上那张满是痛惜,消瘦了不少的脸,轻声道,“我错了。”
喂了半个月的精贵好粥,这张脸现在活泛得放光,好看得让人不忍直视,偏偏那双滴溜溜直转的眼睛还一刻不离地跟着自己,真是——想气都气不起来。
“去,跪着。”
冷着脸指了指墙角,今天必须给你点教训了,再不管不顾地往外蹿,打断你两条腿。
顾倾城一言不发走到墙角,重重跪了下去,低眉顺眼,头也不肯抬。
那“咚”的一声叫赵临的心都揪起来了,我跟你开玩笑呢……
这会儿要是放过他,小子以后就更没法管了。赵临硬起心肠踱到顾倾城身边,居高临下地教训道,以后不经允许不能乱跑。
是。
天色不好,不许出门。
是。
不许挑嘴,不许赖床。
……是。
再跪一个时辰。
是。
好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丢人现眼的。
还是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把——哪舍得让他真在这冷硬的地上跪一个时辰,这儿不比惊鸿舫,哪里都铺着地毯,这里跪一个时辰,要冻坏骨头的。
小家伙装着哭哭啼啼的样子慢慢站了起来,“刚才磕得好疼。”
赵临的脸黑了——果然就不该心软,跪上一个时辰,看他还有没有力气胡闹。
“疼……”干脆放开了嗓子嚎起来,秦淮河上最好的嗓子,清澈如山泉,灵动如云雀,一个字能绕上半盏茶不带发颤的。这么一句嘹亮的嚎叫立刻招来了院子里的动静,赵临瞥见顾倾城的泪光里掩藏不住的坏笑,手臂一紧,低头便堵了上去。
怀里的人僵住了。
好像是立刻松开了手,又好像是过了很久才松开,眼前的人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全是惊讶,唇边残留着一抹淡红,身子斜靠在墙壁上,微微屈膝,保持着将要站起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对,对不起。”赵临夺门而去。
第二天便向农家辞行,结清了大半个月的账,带着顾倾城向山上走去,一路上握着那只柔软的手,心中茫然而空明。路上相熟的人都说,这娃儿气色好得很,这几天可累了你。
他说,不累。
左手捂暖和了,就换右手牵着。山上风冷,总是没多久就吹得顾倾城连胳膊都是冰凉的,路上歇息的时候,仍旧将他抱在怀里,却不再与他对视,说不上是不敢还是不愿,不想看见他的愤怒或抗拒,却也不想看见他的欢喜甚至热情。
为什么他总能听出顾倾城的悲喜,因为不管那个人在戏台上时,脸貌身段嗓音气质如何接近甚至超越女子,在他的眼里耳中,看见的,听见的,总是一个天生病骨支离的少年,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求生的技艺演练得精致卓越,叫人心疼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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