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春草绿

作者: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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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泊秦淮近酒家


      后来想起来,有一句话忘了跟他说,希望您再来。
      因为从前从不希望再见一回过夜的人,年轻时甚至幻想过他们出门就遭天打雷劈,所以从不曾说过“希望您再来”的话,一着急,想说的时候反而忘了说。
      迎来送往的日子静静地流淌着,只是每次上台亮相时,会下意识地瞟一眼二层东边的包厢,上次那个人就是坐在那里,后来又去了他房里。一开始的时候,看不到他,还会失望,继而嘲笑自己犯傻,后来,失望成了习惯,习惯了心一坠的疼痛感,如果正好遇到一段悲苦的戏,不靠这一点疼痛来带自己入戏,反倒唱不出味道来了。
      顾倾城最忠实的观众,那个总是坐在灯光黯淡的角落里静静聆听,点评起来畅快淋漓,亦师亦友的人,也赞道:“喉咙身段,也不过如此,难得的是当真动情。”
      动了真情,就唱不累,越唱越精神,越唱越有味道,自己都为自己叫好——只是散场后会格外疲倦,好像几个时辰里活了角色一辈子的艰难一般,心灰意冷,无话可说。
      哭也哭得酣畅淋漓,笑也笑得痛快爽利,收腔定势,秋水盈盈,醉醺醺的,实在不想谢幕,所以谢幕的时候,台下人抹着眼泪挽留,台上人也红着眼圈一次一次拜别——他是真舍不得他们为他捧起的台上世界。
      这一天该《思凡》,半步半步地挪出来,闪身站定,起势开腔——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
      青金七梁冠,牙白缎袍,通肩的缂丝海水云纹,虽然不记得那次他到底穿的是什么,可这个身影实在太像他了。
      这一惊之下便是抑制不住的狂喜,不由自主地就滑了音,飘起来的一句“又不是女娇娥”竟唱破了,台下反馈来一片惊讶的嘘声。
      倾城公子今天是怎么了,打开头就没在调上,唱念做打全砸了,全砸了。
      “世上哪有这样兴高采烈的《思凡》!”
      一锤定音。
      老板会把帖子送进顾倾城的房里,最后由侍者将倾城的名帖送出来,交给中选的恩主——只是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场面,顾倾城本人甚至都不会去翻看到底送来了那些人的帖子,所以想开后门的人,主要精力也都花在了讨好老板上面。
      今天说什么也要看,不管老板指定的人是谁,哪怕不是他,只要看到他的名帖,就无所谓最后进来的是谁了。
      戏子卸了妆,雪白的一张脸容光焕发,比化了妆还美上三分。
      可是今天唱得真糟糕,糟糕得可以砸自己招牌了,却偏偏叫他听了去,会不会让他失望——真是的,怎么不早说一声,早知道你会来,就选一出喜庆的戏了。
      翻来翻去,突然想起来,他姓甚名谁都没问过,这从何翻起啊。
      “诸位,倾城给诸位赔礼了,今天病着,嗓子不利索,砸了自己的招牌;三天后添一场,给诸位赔礼补过,若不嫌弃,还请来喝一盏茶;诸位海涵!”惊鸿舫的老板也是一条响亮亮的好嗓子,说出话来叫人听了不得不舒服,不得不大度,当场就有人叫起来,请倾城公子好好将养,我回回来捧您的场!顾倾城也一反常态,亲自捧了名帖出来,迈着台步走到一位黄衫人面前,嫣然一笑,跪呈一册,道:“承蒙。”
      然后轻轻搀着恩主,亲起湘帘,让进内室。
      这一招面子可给大了,黄衫人淡漠的微笑再也掩不住发自内心的得意。
      放帘子时,悄悄向外瞅了一眼——只一眼便看清,青冠白袍的人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甚至体态也不像,恐怕是当时自己太希望是他了,才认错了人。
      心,狠狠地撞上了胸骨,疼得天旋地转,分不出是心在疼还是骨头在疼。耳中一片轰鸣,尖锐嘶哑的嘲笑声由远至近,一刀一刀地扎进身体里去——你凭什么要他回来!
      黄衫人的心口也很温暖,落在唇角的一啄,熟悉又陌生。戏子抑制不住地哽咽了,维持着三分笑意七分忧愁的精致眉眼,泪珠儿却滚滚落下,滴进半敞的衣领里。
      黄衫人似乎很感动,紧紧拥住了戏子不肯放手,那一片温暖却引得戏子更加无法克制情绪,哭成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别舍不得,别把我当真。”头顶传来温柔的劝慰,隐着万分无奈,又透着一丝威严。
      抖抖索索地回抱住那片温热的衣料,慢慢地用上力气,只想这样相拥到天荒地老。又气得咬牙,早知道不是你,我怎么会唱砸。
      黄衫人走的时候也是依依不舍,摸了摸身上,摘下一块白玉佩留给了戏子——上好的子冈牌,流苏上缀着金黄的蜜蜡和雪亮的珍珠,一看就价值不菲。戏子清醒过来后将它供在了博古架的最高层,不爬梯子上去便看不到。
      三天后,顾倾城登台赔礼,补了一支《思凡》,又加上一支《皂罗袍》,一支《哭坟》,一声声凄婉非常,好似杜鹃啼血。那天的戏楼热闹得快要给人拆了房顶去。
      演毕,躬身行礼,正要离去时,听得一声惊雷——这盏茶,我要了。
      天杀的,你来了!
      老板连连赔笑,说倾城今天是补上一场唱砸了戏,算是特例,茶酒都没备下,也早说与了众人,大家都没递帖子——那个,恐怕怠慢了公子,不如请公子下回来,倾城定好生相陪。
      “这盏茶,我要了。”
      “怠慢了。”戏子撂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自己转身进了内室,连侍候的小童都一并带了进去,傲慢得不像话。
      恩主倒是很大度,扔下钱袋就跟了进去。老板一边摸戥子一边念佛,这可是周瑜打黄盖,可不是我坑你们谁。
      诸位别生气——递了帖子也轮不上你们这些看热闹的;这回虽是得罪了那些能争这一盏茶的主顾,可谁叫你们没来呢——幸好你们没来,不然我这只招财猫可就得拿去炖龙虎斗了,这生意也别想再做下去了。
      秦淮河上,谁也不比谁活得容易
      “吃茶。”
      还没落稳的茶盏被一掌扫开,捉住了那只过于细弱的手腕,再将整个人拉近身旁,道:“三天前我就到了,只是这雪下得太大,出不了门,不然……”
      矜持温良的戏子突然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整理了仪容,赔礼笑道:“失态了,公子见谅。可也巧,三天前唱砸了——您没来才好,吓人得很。”
      “有没有人再欺负你?”一见倾城,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些伤,倾城能忍,他可舍不得他忍。摸了摸身上,还好,骨骼没有新伤,就算真的又给人折磨了,想必也不专业,折磨不到点子上,倾城能少吃点苦头。
      戏子的眼圈儿又红了,只是摇头,一言不发,端坐着一动不动。
      “怎么见了我就哭呢,跟小姑娘似的——今天外面好大的月亮,来,我带你去看看。”
      “外头冷,您别出去啦。”轻轻挽住青衫的衣角,和和气气地劝道,“隔着窗子看也是一样——新装了一屏玻璃窗,正好看月亮。”
      “巴掌大的一块,有什么看头,来,我们出去看。”
      不由分说拉起顾倾城就往外头蹿,一掀帘子,冷风夹着碎雪卷了进来,身上一凛,人一下子警觉起来。手中握着的那个人似乎本能地想躲回去,但只是稍微有了躲的意思,立刻又跟了上来,转到他面前,替他仔细整理好斗篷,掖好里衣的袖口。小人儿细心地避开了他的皮肤,那一双在月光下莹白出奇的手璀璨如冰雕,恐怕温度也是冰一样寒凉。
      果然是满天满地的大月亮,衬得幽暗的夜空越发深沉,一向浪拖红泥的秦淮河白亮亮的如同一面巨大的妆镜,倒像是人在天上,天在地上。
      “难怪今天的船那么稳,原来是河水冻冰了……”戏子的嗓音有点哑,不看脸,就是个最普通的少年。
      “你才知道?早就冻上了。我到的那天,有个小孩儿上去玩,踩裂了冰面,掉下去淹死了,他爹妈差点都跟着跳下去了。那么多人围着看——你竟不知道?”那意思,倒像是有几分责备。
      “不知道。”戏子冷淡地回答。笑了笑,又说:“小狗儿也是淹死的,小猴子也是淹死的,只不过没人要陪着跳而已。”
      “什么?”
      “跟我一起进班子的,也是孤儿,七八岁上就死了。”
      “唉……嗨呀,什么小狗小猴子的,我还以为真是小狗小猴子。”
      “贱名好养。——哎,你——”
      青衫一晃,身边人竟跳了下去,冰面“咔嚓”一声,绽放出令人心惊又欢喜的礼花声。不等那衣角落定就跟着跳了下去,搀住了他就想往岸边拉,又气又急:“才掉下去过人,怎么还跳!”拉了几下,对方竟纹丝不动,存心跟他过不去似的,不由得就提高了声音,瞪起了眼睛,手上加重了力道,喝道:“快走!”
      “发什么脾气哟。”心中好笑,这只小耗子瞪起眼睛骂人的模样实在好看,比那副娘们儿相好看多了。只稍微一使劲儿就将他拉近了身旁,牢牢环住,笑道:“别怕,早冻结实了,今儿一早还有人挑着担子过呢。”说着解开斗篷,将小耗子卷进去,只一靠近就觉得他浑身透着寒气,像夏天初入冰库,凉气一下子就侵入骨髓。
      “光顾着我,你自己穿得太少了”揉了揉小耗子的脑袋,点住那个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尖,低声笑道,“要冻坏的。”
      “还不是你,说出来就出来,说跳就跳。”怀里的人低下头,咕哝了一句,却不想贴着他的颈窝,什么话都清清楚楚地传了过去。突然想起了上一次见面,冰冷单薄的身体,没有血色的唇,抵在他心口,许久才反馈回来一抹温热,就是那一抹温热,叫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如今,那点温度,似乎还在。
      一手揽紧了戏子的腰,一手拧过那张流淌着月光的脸,慢慢地咬了上去。冰凉的,哪里都是冰凉的,僵硬的,却从里面升起一股震颤的暖流。
      风加剧了,可这风是刮向燃了火的枯草的,越是猛烈,火烧得越高。
      冰面如翡翠一般,这里飘着绿,那里泛着白,裂纹错综,光影流转;冰下汩汩的水流声时强时弱,忽近忽远;发丝散乱的戏子,面貌比翡翠更清亮透彻——他的笑容仿佛繁星满天的夜空。
      他好似一尊冰雕,碰上了就冻住,要等冰化掉才能解救出来。
      小耗子冻得瑟瑟发抖,体内却是一团火热,小小的一团火,货真价实的一团火。
      拥着他,顶着风雪,融合成一体的影子投在镜子般的秦淮河上,细长微弱的影子,在深不见底的夜空下,在远无尽头的秦淮河上,在穿心透骨的月光里,渺小得好像风一吹就会烟消云散。
      “喂……你能不能带我去吃点东西……我很饿……”气还没喘匀的小耗子戳了戳他的胸口,吸着鼻子悄声说。
      说实在的,他喜欢听小耗子用这种不掺思考的口气说话,相比于顾倾城,他更喜欢怀里这只会骂人会掐人会咬人还会喊饿的小耗子。
      正想着是不是叫晚晴楼送个食盒去顾倾城住的惊鸿舫,小耗子就发话了:“我不要回船上,我要去画堂春。”
      “画堂春是扬州馆子,做狮子头的……我知道你知道……可是你不是一向用晚晴楼的点心待客么,我还以为你喜欢晚晴楼。”还真看不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倾城公子竟会点名去吃大肉丸子——咳,小耗子想吃肉,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微笑,低头看了看小耗子,那张雪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头一低,喃喃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去。”
      打横抱起小耗子,斗篷一紧,人已在三步之外——今儿画堂春要是敢不开门,爷让它再也开不了门!
      “我自己会走。”小人儿跳下来笑道,“走冰面,你比不过我。”
      果然,他的步子又轻又稳,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小时候……每年冬天……师傅就在院子里浇上水……我们就在冰上跑圆场……汗把头发打湿了……又冻上……不能碰……一碰就断了。”戏子的凌波微步天下无双,好像天生在云端行走一样——其实果然是练出来的。
      “哎呀!”
      又是一声“咔嚓”,冰花绽放的声音吓得小耗子脚下一晃,身子一闪就蹿到了他怀里,“快跑啊!”
      “胆小鬼,没出息。”那一撞直撞进他心里去了,赶紧抱住了,不想再松手,嘴上倒是无比淡定,“如果真的裂开来,不能跑,一跑就掉水里了,要趴着慢慢爬过去,记住了没?”
      “记住了记住了,快点快点,轻点轻点。”小耗子吊在他脖子上,拧着脑袋看脚下。人太瘦,脖子上绷起细细的筋,敞开的衣领里隐隐能看到突兀的锁骨,锁骨上一抹闪着银光的红痕。“我怕……”这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忍住了把他撂翻的冲动,大步走向岸边,故意加重脚步,只可惜冰面实在结实,踏不出多少声响来吓唬小耗子。秦淮河极宽,但画堂春和惊鸿舫在同一边,走不了几步就上了岸。
      真想哄他走错路,抱着他两次横穿秦淮河——最好就这么走啊走,冬天不要过去,河水不要解冻,月光不要消散。
      “路上捡来的小杂种,借您的地方灌一口暖酒。”用斗篷掩了顾倾城的脸,笑容可掬地招呼画堂春的老板,“这大冷天的,咱也做件好事。”
      胸口一痛,小耗子不留指甲的手也比旁人尖细许多,贴着心头骂过来一句:“你才是小杂种。”
      忍不住笑得更加灿烂,一阵风似的进了二楼的包厢,把小耗子连着斗篷一起扔在了铺着织锦厚垫子的炕上,扭头吩咐茶房:“三件套——我知道要预订,谁订了,叫他让给我。”
      画堂春的掌柜暗暗佩服自己有远见够谨慎,每天多备两套招牌菜,可不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眼里没人的大爷么——哼,说得豪气,让给你,凭什么呀,就凭你叔叔是首辅?你叔叔是首辅你又不是首辅,首辅来也得预订!
      炕上的人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抓过来揉揉脑袋,人家嫌烦,躲躲闪闪地就是不配合,只能硬扳过那张淡白的脸来用力咬一口,再一把扔回炕上去,自己去倒茶,坐得远远的,故意不看他。
      “菜齐了。——这是七年的老缸,兑上年前的新酿配出来的,您尝尝。”
      陈年的浓香和新鲜的口感正合他的心意,小耗子却只是闻了闻,就依依不舍地撂下杯子,说:“喝酒伤嗓子。”然后就去舀面前的鲢鱼羹,低着头嗅了很久,鼻翼蒙上一层细细地水珠。这眼睛大肚皮小的家伙才喝了一碗就说饱了,怎么劝都不肯再盛一碗,气得他恨不能撬开那张嘴,把满桌好菜塞进去。
      “盼了这么多年,原来,也不过如此。”把那嫩如豆腐的狮子头、汤汁透骨的猪头肉各尝了一匙,小耗子失落地评价道,“腻死我了。”
      “这还腻?这还腻就没有不腻的肉了。你属和尚的?”
      “什么和尚,银鱼羹,上回没请你吃过?”
      “你还有脸说,那也算肉?!连盐都不肯多放几颗。”
      “对身体好。”
      “胡扯!”笑着将盖碗磕上硬木桌面,“哐啷“一声,薄薄的盖儿跌落一旁,发出轻微的嘲讽笑声。
      戏子神色一变,好像突然回魂了一般,慢慢站起,躬身道:“失礼了,您恕罪。”再抬头时,一张倾国倾城的笑脸灿如春花。
      那一刻,心疼万分,。
      “是我不好。”戏子的身体柔若无骨,可他却已经不喜欢柔软的顾倾城了,他喜欢乱踢乱咬的小耗子,“我错了。”
      “小人该死。”顾倾城这一拜优雅之极,单薄的身躯恭顺地伏在他脚边,熟练得不带一丝情绪。可他只觉得无聊,只觉得失去了一样很好的东西。
      抱起地上那团轻飘飘的小人儿,低声道:“可怜……”
      “您恕罪。从小吃得素淡,习惯了,现在就不大能见荤;总也没机会来这里看看,就一直惦记着——还是就这么惦记着好,当真来了倒煞风景;说了好些醉话,听见没听见的,都请您担待些,小人给您磕头了。”
      说着再一次拜了下去,只是拜到一半就被拥了上去,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就感到额头一阵火热,一瞬间乱了方寸,火苗烧向了全身。
      陈年的香和新酿的烈都是醉人的,渡进口腔的高粱烧呛得戏子压抑不住咳嗽,可对方全不给喘气的机会,粗暴得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恍惚间突然天崩地裂。
      清醒过来以后,发现身下的戏子已是遍体鳞伤——慌乱中砸碎了盖碗,戏子正好被压在碎片上,前胸后背都划伤了,细碎的瓷渣嵌在肌肤里,蹭了一桌子凌乱的血迹。
      甚至那张细嫩的脸上都添了一道伤痕,从眉弓跃过眼皮直落到左颊,在戏子的笑容中颤抖着,美得惊心动魄。
      又伤了他,想起这一点,就痛苦得不能呼吸。
      抱着顾倾城一遍一遍地叫,小耗子,我错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叫小耗子?”
      耳畔滑过一句轻飘飘的话,他狂喜地抬头寻找那双灵光闪烁的眼睛,却只看到顾倾城强忍疼痛的勉强笑颜,目光涣散得没有一丝生机,脸上的伤口渗出血来,正好是一笔浓艳的斜红。
      “夜深了,送您回船休息吧。”分明还在流血,碎瓷沫子还嵌在身上,倾城公子只是随意裹了件外袍,笑吟吟地躬身请示,“外头冷,您把斗篷披上吧。”
      什么也没说,任由倾城公子跟在身后,迈着八字步踱回船上,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身正气,宝相庄严。
      客房没收拾,甩下一句“不想等”,大踏步走进顾倾城的卧室,向榻上一靠,将半跪下来替他脱靴的倾城公子捉上榻来,不顾那双眼睛里强烈的抗拒和浮于表面的讨好的笑容,双手一错,撕开本就没好好整理的衣襟,俯下去轻轻吮吸那些伤口,一点一点地将异物清理出来。再向柜子里寻出药来,细细地敷在每一处伤上。
      榻上的人乖顺地躺着,死死咬住下唇,在雪白的下巴上刻下深深的牙齿印,下唇充血得肿起来。
      脸上的那一条伤口,不给上药,只是一遍一遍舔过去——这是治刀伤最好的办法,比什么药都有效而不留疤。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可被他捉在手心的那两只冰雕成的手却颤抖如风中秋叶,两个时辰了都没暖过来,身上也是冰凉,缩成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装死。
      这小家伙脾气不好,爱闹别扭。
      “喂,看看我啊。”爱怜地凑上去低语,哄小孩一般揉着小家伙的脑袋,“别生气啦。”
      “没有生气。”长长的睫毛抖了一抖,似睁非睁的眼睛温顺地垂着,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方才抬头微笑,“您待人真好。”说完又垂下头,轻轻地将脸靠上去,抬头粲然一笑。
      眉眼身法,一招一式,纯熟之至,只差一副头面,一身华服,便是戏台上的倾城佳人。
      没有愤怒,没有厌倦,那笑容竟是真的感激。
      戏子是一个习惯了聚散的人,就像他,是一个习惯了一夜真情的人。这两个人最适合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他们的故事,本来在上一个春天就已经结束,是他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在一段已经完结的戏上硬加了一笔,画蛇添足。
      “我不该来。”抱着戏子,忍不住一声悲泣,一滴泪砸在戏子的脸上,将还在渗血的伤口洗成怒放的芍药花,“我不该回来。”
      “对。”
      戏子伸手拂了拂他额前散乱的发丝,低低地笑道:“您呀,一开始就不该把我当真。”
      见惯了将自己当成活玩偶的大爷,戏子以为,这辈子也只能遇见这样的大爷了,没曾想竟有个傻瓜为自己掉眼泪。
      见惯了风月,他相信,真情不过是一时兴起,越是真切热烈,越是消散得快——世上竟有让他牵挂了这么久的一个戏子,世上竟真有牵挂了他这么久的一个戏子!
      冰上冻得他说话都没有力气了,可那双眼睛分明是热情的,可现在,戏子浅褐色的眸子里只有亲切的客气,和温柔的逢迎,再也寻不出一缕留恋的光芒。小耗子啊,你是死了,还是逃了?
      我知道你没生气,顾倾城,你只是没情意了。
      戏子无情,这话说得对,也不对,戏子是有情的,只是不相信台下也有情,也就不肯把自己的情交付给台下——前辈们为此吃的亏,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跟我走。”
      买下一个戏子,对他而言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家里的几个孩子也该见见世面了,跟顾倾城一比,说草台班子都是抬举了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的小耗子了,小耗子也不用为了保持一副娘们儿身条委屈自己了——吃胖了又怎样,喝坏了嗓子又怎样,神经兮兮的顾倾城哪有活蹦乱跳的小耗子可爱!
      想得正开心,就听见怀里轻轻一声笑:“我若走得了,早走了,还等到现在?”
      “那是你没遇到我。”
      “你又怎样。”
      好啊,张牙舞爪的小耗子回来了,一回来就给脸不要脸,可恶的小东西!
      “你以后只陪我一人,只唱给我听,我也只陪你,只听你唱。”
      “您愿意听一辈子,我也唱不了一辈子呀。”
      无言可对。
      曾经也有人试过带走顾倾城吧,不是他们能力不够,恐怕,是顾倾城自己不肯走——去哪里不是一样,何必费事。
      种地的可以读书,读书的可以做官,官做够了还可以回来种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戏子的却只能一生专心致志,唱到登峰造极,让世人把自己捧得飘飘然,醉醺醺,醉里忘却命运深刻的残忍。
      教他改做书生?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做一对跳脱红尘的天涯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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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夜泊秦淮近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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