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判作梦中人

　　沙小觉听不清警察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四周十分嘈杂，警笛声、窃窃私语声，像酸腐的汁液汇聚进心里，搅动着心口。
　　凌郢风却始终安安静静地看她，凤眼笑得眯了起来，眸子却深沉如海，直要把她湮没。
　　警察来到二人中间，不由分说，把锃亮的手铐戴在他腕上，像凉薄的刀锋隔断他们之间那些缓缓流动的空气。
　　他却仍旧笑着，笑得云淡风轻、疏朗卓然，竟像深处湖光山水，和心爱的人携手风月一般洒意悠然。
　　“凌郢风先生，你牵涉的多起案件发现新证据，请你和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凌郢风轻声说了句“好”，却容颜温柔，眼眸片刻不肯离开她。
　　沙小觉觉得自己拧动不安的心，被他眼里的静好平抚下来。她想学着他的样子，洒脱地笑上一笑，算是安慰，却看见他的唇角戏谑地挑了起来，想比自己装模作样的笑容牵强难看。
　　“等我。”他说完，绝然转身时，已是一脸冷酷。
　　她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竟和那个夜晚怆然远离的他隐隐重叠，在四周恶意的窃窃私语中显得孤寂冷傲，凉薄得让人心疼。
　　“等等。”
　　她脱口而出，整个宴会厅霎时安静。
　　沙小觉一路小跑到他面前，对着几名警察“嘿嘿”一乐，“警察同志们，辛苦了！”
　　凌郢风的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面向凌郢风时眉尖一挑，霸气十足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没好气说：“拿来！”
　　他却知道她要什么似的，薄唇挑的更高，凤眼笑成了一条细长光亮的缝，“没有。”
　　“没有？”她立刻气鼓鼓地，满脸委屈。
　　他却笑得明媚生动，掩尽了眸心那一点哀凉，“沙小觉，今天算是砸了，改天，大爷还你一个更好的。”
　　她鼓起的腮帮泄气似的蔫了下来，黑眼睛亮晶晶的，“不用了，今天挺好。”
　　他眼里阳光丰盛的海跟着起了波澜，海浪壮阔，却涛涛柔情。
　　凌郢风不再说话，跟着警察出了门。从背对着沙小觉那一刻开始，他眼里的美好海洋逐渐刮起飓风，惊涛碎岸。他知道这条回归之路并不好走，却没想到第一步尚且没跨出，就被简柏延轻易封堵了。如果他曾经还有一丝不确定，直到今天，他终于在她孩童般清凉的眼睛和简单直白的坚持里，找回了自己遗失多年的本心。但那些过去却是他不得不为凌郢廷背负的责任，这种责任对他来说，像饿了要吃困了要睡一般，是种身不由己的天性，源自双生子之间血肉相连的天性使然。
　　因为警方当场带走了亚泰传媒的新股东，宴会很快不欢而散。沐宸果真是儒商典范，发生了这样雪上加霜的危机，不但不急不怒，仍旧不动声色面面俱到。
　　他安抚完最后一拨老股东，才微不可觉出了口气，回身时看见沙小觉，朝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沙小觉礼貌地点点头，“可以聊聊吗？”
　　“当然。”他指了指宴会厅侧的沙发。
　　她跟他走过去坐下，接过沐宸递过来的果汁，看看狼藉一片空无一人的宴会厅，心里觉得有点抱歉。
　　他洞彻人心似的，“不用觉得不安，从我和风协议合作那天起，就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沐宸的体贴让沙小觉完全放松下来，“你和他，很熟是吗？”
　　他从水晶茶几上拿了一杯香槟，浅酌一口，不置可否。
　　“不瞒你说，我对他，可以说既熟悉、又陌生。有些事情，他不愿说，我也从来不问。可是……”
　　“你问吧。”
　　沙小觉朝他感激笑笑，“谢谢你，你这么说了，我倒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始了。”
　　沐宸也微笑回应，笑容温润谦和，“我和风是哈佛商学院的同学。”
　　她无法掩饰心中愕然，“那他怎么会？”
　　“不是他。”沐宸这一句虽然突兀，却笃定她听得懂，“风有个双生弟弟，叫凌郢廷，他们从小由父母分开抚养。风九岁的时候和伯母迁居到美国，在曼哈顿长大，后来入读哈佛商学院。而凌郢廷跟着凌伯父在国内。因为父母自幼离异，他们兄弟之间基本没有联络。我和风虽然是至交好友，却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在国内还有个弟弟。”
　　他喝了口香槟，目光落向虚空，沉浸在回忆里。
　　“还记得大学时，他是我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员，那时我父亲管理的亚泰传媒资不抵债，处在破产边缘，是他联系导师完成了国际多中心传媒的项目策划，并联络了很多商界前辈施以援手，成就了今天的亚泰。要不是临近毕业那件事，他现在肯定是这个圈子里，最炙手可热的年轻才俊。”
　　沐宸的话纠紧了她的心，她不由自主攥紧玻璃杯，仿佛一用力，就能替他收住那些偏离轨道的过往。
　　“毕业典礼前，风突然被国际刑警逮捕，理由是在国内犯下多启杀人伤人案，并被美方强制送回国内协助调查。案发现场曾经拍到过他的照片，而且现场血样的DNA和他的相似度有95%。但他自己从来不加辩解，后来是我和一些同学出庭作证，提供不在场证明，他才无罪释放。”
　　“那件事后，他没有参加毕业答辩，而是一个人悄悄回国。我们之间也断了联系。直到前一阵，他找到我，没想到一隔五年，还能见到他。”
　　“那些案子，都是凌郢廷做的……”沙小觉喃喃，像是问他，更像自言自语。
　　“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凌伯父早逝，凌郢廷被收买成了乔七社团的杀手，他为了安全，一直用风的名字。风知道后，却把他的事一力承担下来，更委曲求全，帮助乔七打理白道生意，只为了能引他走回正途。可惜朽木不可雕，凌郢廷有了风的庇护，不但不感恩，反而变本加厉。”
　　沙小觉心里又气又心疼，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她别过脸，抬手蹭蹭眼角，转头向沐宸致谢，“谢谢！”
　　沐宸笑笑，“风曾经帮过沐家大忙，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律师跟进，既然和风无关，他一定会平安出来。”
　　“嗯。”沙小觉站起来，“沐总裁，谢谢你！”
　　这一站，大脑忽然一阵眩晕，眼前出现无数灰黑色的光斑，晕染连接成一片灰暗。意识消失前，她看见沐宸英俊儒雅的脸上浮现出惊慌，想要上前扶住她，却终究没能赶上她颓然倒下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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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好大，呼呼啦啦刮得满脸满身的冷。沙小觉看见自己赤脚站在冰天雪地里，皮肤被冻得撕裂似的疼。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块容器，内里盛满了冰雪，只剩下一个略有知觉的壳，却像玻璃杯那样脆弱，硬生生要被这寒冷冻裂了。
　　她把自己蜷曲起来，努力靠向前方的一小簇火焰，贪婪地汲取着温暖。
　　灼热的温度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好暖和，她又往前凑了凑。
　　“扑通、扑通”，火焰怎么发出了跳动的声音？
　　沙小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愕然睁开的双眼，眼睛的主人有着一张英俊儒雅的脸，不是沐宸是谁？
　　她“啊！”一声骇然坐起身，柔滑丝被从肩头垂落，露出自己和沐宸不着寸缕的上身。沙小觉被骇得几欲暴走，忙扯过丝被裹住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
　　身后传来熟悉也陌生的声音，森冷刻骨，“沙小觉，你好，你真好。”字字是恨毒了的咬牙切齿。
　　沙小觉一颗心随着这声音坠落深渊，竟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沐宸心里惊诧异常，面上却还镇定，他一边迅速穿好衣裤，一边拉着凌郢风解释：“风，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昨天小觉找我……”
　　凌郢风一拳将沐宸打翻在地，双眼因暴怒泛上血红，“小觉？叫的真亲切！沐宸，你真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的未婚妻，竟然这么迫不及待。”
　　沙小觉蜷在被子里剧烈颤抖着，被子表面那些光滑冰冷的丝，变成了无数条毒蛇，紧紧缠绕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不是的……”她想好好和他解释，可是到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却只喃出这么一句，声音低的连自己都听不见。
　　“呵呵。”凌郢风一声冷笑，“这种人尽可夫的女人，你想上就上吧！也什么值得我稀罕的。”
　　他说完，骂了一句“shit！”，扬手将手边茶杯摔在墙上，摔门而去。
　　她觉得她的心，跟着那一声巨响，碎成了一地的零落。
　　沐宸看看灵魂出窍似的沙小觉，抹了抹嘴角鲜血，整理好地上凌乱的衣服放在床头，“小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一定会查清楚，为了你和风，也为了我自己。”
　　沙小觉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呆呆地看着纯白色的床单，那里空洞的颜色让她想起梦中的连绵雪地。多么纯洁无暇的颜色，却成了她的耻辱地。原来那里曾经出现的一簇火，不是上天对身处寒冷的人们的怜悯，只是为了让人们，在短暂的放纵过后，体验更加寒彻入骨的冰冷。
　　沐宸见她不应也不动，眼底里闪过一丝异样，“风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是气极了。我会和他解释清楚，让他好好和你道歉。”
　　沙小觉听见凌郢风的名字时，终于动了动，她缓慢艰难的转过头来，黑色的眼眸一片死寂，像一个巨大的坟墓，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生命。
　　沐宸无不担心地看着她，“我先出去，你把衣服穿好。”犹豫了一下，又说：“有事叫我，我就在门外。”
　　沙小觉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时间像一条柔韧连绵的丝，在这个酒店房间里被无限拉长。她只是呆呆出神，不想昨天的事，不想今天的事，不想，那个人。
　　她想起孤儿院时冰块儿说过的话。那时，他还是孤僻冷峻的少年，从不与人亲近，只有待她例外。他指着盛夏午后老槐树上歇斯底里的蝉说：对人来说，一个夏天不过是生命里微不足道的组成，但对蝉来说，这个夏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放大，放大成我们的一个月，甚至一年那么长。对我们来说短暂的，对于他们，是整个生命般漫长。
　　她以前听不明白。但是当凌郢风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重复着无趣生命，度日如年的蝉。她看见自己漫长苍白的生命，像一锅用石子熬煮的粥，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熬出她想要拥有的香气。
　　她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声若游丝，“冰块儿，可不可以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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