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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车祸几多零落（一）
我的眼睛适应了明亮的光线，渐渐地，能够看得更加真切了。看着周围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均都表情丰富的脸，看着那一个个堆叠着层层肥肉，像拖拖拉拉的窗帘一样垂下来的双下巴，看着那些慈眉善目的大娘大婶们扭动着狰狞的赘肉，撅起嘴巴后，又从菜篮子中抽出爬满了冻疮的手，掩住了下半张脸，准确地说，是试图掩住，毕竟，那么大的一张脸，即使只有一半，也不是一只手就能盖得住的。
我看着那些被冻疮肆虐的手，视线仿佛能穿过肥厚的掌肉，看到了在那一只又红又肿的短手后面，那一张翘起了层层死皮的泛白的嘴，正在撺掇着某种邪恶的念头，纵使满嘴皲裂，依旧不能阻止这种腐败念头的滋生。一股子霉烂的味道从那里涌了出来，漫过了她的嘴，从覆在其上的粗短的指缝间溢了出来，挑逗性地抚过手指上那一颗颗臃肿的水泡，它们蠢蠢欲动，仿佛被召唤了，眼看就要苏醒了。
恍惚间，时光在我面前无所遁形，我肆意拨弄着钟点，清晰地看到了在未来的某一刻，那些水泡轰地炸了开来，释放出无数邪恶的种子，它们欢欣雀跃地趟过流着脓水的手指，被风裹挟着，漫天飞扬，遍施邪恶，被淋洒到的人们微微一怔，随后就露出了和我面前的这些妇女一般无二的表情，一种酝酿着邪恶与阴谋的表情，他们的手指上同样爬上了红肿的水泡，这是邪恶教派颁发给信徒们的荣誉身份的象征。
我眼前滑过各式嘴脸，脑中闪过种种幻象，我感到自己沦为了一只可悲的猴子，被固定在人群之中，仿若有一条无形的锁链伸过来扣住了我的脖子，我拙劣地表演着，丑态毕现，只为博君一笑。
围观的圈子一点点缩小，一只只脚越踏越近，他们那么高，高高在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头顶上，将我踩得又矮了几分。近了，又近了，我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抬起头，却只看到逐渐放大的漆黑的鞋底，我被无数只硕大的脚践踏着，被踩到了尘埃里，低矮而渺小，眼看就要消失了。
人群愈发紧实，围得水泄不通，我的阳光被他们的阴影压了下去，抬不起头来。太阳仍旧挂在天上，面无表情地俯视苍生，却是再也照不到我了，人群将我的光明抢了去，如同一帮贼寇般，明火执仗，专抢别人的希望，无论多么微弱的希望，他们都要一视同仁地剥夺。然而希望是心有所属的，贼寇们可以让别人没有，但他们自己也永远不会拥有。不过，贼寇并不缺乏希望，这也不是他们抢掠的目的，他们只是为了抢掠的快感而抢掠，正如同有人为了能光明正大地杀人而去参军一样。
然而这时，如同所有英雄救美的场景一样，出现了一道光，一缕希望。一只敦厚的大手从一线流光中探出头来，攫住了我的，我们十指相扣。时间静止了，我的心被这只撕破虚空的手掏空了，扯碎了，零落成瓣，每一瓣都极力想融入这只大手里去，那里如此清澈，就像一汪泉水，一汪泛着丝丝甘甜的泉水，而飘零游移的我就是一尾鱼，当水遇见鱼，注定是要行鱼水之欢的。我痴痴地想着。那温热的手稍一使力，公主便被拯救了出来，同时也将我从幻想中拽回了现实。
那只温柔的大手将我牵至药店，温柔地为我上止血药，直到这时我才从药店的镜子中发现自己满是血污的脸上紧紧地粘着几绺如胶似漆的头发，形象污秽不堪，我无脸见人，将脸深深地埋藏下去，只敢用泛着油光的头顶对着他。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地替我锁好被撞瘪了的车，又温柔地将我扶上他的小摩托，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小医院。
小医院里人烟稀少，过道里黑乎乎的，我依旧低着头，任凭他湿乎乎的大手牵着我，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知道，他能在黑暗中看见光明，正如我能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见他一样。
处理伤口时，那位好心人在一旁看着，我羞得无地自容，将头埋得更低了，内心深感愧疚，觉得真是委屈了那位医生了，要将手伸进我那沾满油光和血迹的肮脏的头发中，一一拨开，再上药，包扎，戴头套。
这样的场景旁观者看到想必也很是反胃吧，我无处容身的形象啊。我偷偷瞥了眼身旁的好心人，他目光澄澈而专注，看不出任何杂质，仍是原先那一汪属于我的泉水。包扎完毕后，我对他千恩万谢，再三承诺母亲一来就还他医药费，他只是笑笑，陪着我等。
母亲一现身，我就立刻扑了上去，可她说：“等一下。”闻言，我乖乖地停下了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瞅了眼我头上裹着的层层纱布，可能这造型很像古时的披麻戴孝，不大吉利，亦或是她跑了大老远的路，腿太酸了想放松一下。
总之就在我以为她叫我停住是为了在仔细观察我的伤势后给我一个抚慰性的拥抱之时，她果然如我所料地走上前来，我绽开一朵大大的笑想要告诉她我很好不用担心，但我的嘴唇刚咧开一半，就不得不再度紧抿了回去——她飞起腿，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始料未及。我心中那一扇想要打开的门被人猛地关上了，别人不屑去看门内的景色，没有用的东西没必要去留意，不值得被关心。
一旁的好心人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但也仅仅是愣住而已，我没有哭，眼眶里也没有多余的泪珠闲得无聊以至于要去四处打转。好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几经磨砺，我的泪腺变得坚强了。
我是睚眦必报的，但理智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是报复不得的。于是我牙关紧咬，任凭她踢了又踢。一脚，两脚，三脚，她方才抽回腿去。
看着她张开了那两瓣一贯被涂成猩红色的唇，叽里呱啦地骂着，我感到这张血色的嘴一旦打开就很难再闭上了，就像传说中那潘多拉的盒子，不把最坏最恶毒的东西放出来，它是不会轻易合起来的。
医院建在马路边，院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周围涌来了许多和母亲雷同的一张一翕的嘴，空中平白多出了十来根长短不一的各色手指对着我们戳戳点点。我们母女间的闹剧被当成了一档拙劣的live show，观众们看得不亦乐乎，笑声与骂声齐飞，口水共冷脸一色。
周围的环境太嘈杂，我甚至都听不清面前的母亲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那两瓣猩红的唇在一刻不歇地蠕动着，像是两管嗜血的水蛭，拱来拱去，喷出来的话字字带血，很尖锐很凄厉。尽管我听得不甚清晰，但仍能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腥臭之物，从那张由水蛭把着门的嘴里生猛地窜了出来，钻进了我血流不止的七窍，在我羸弱的小心脏上又狠狠地咬上了一口。
眼前是一出活色生香的人间闹剧，我呆呆地望着，耳边嗡嗡声不断，胸口一阵紧过一阵，我知道，自己这是留下后遗症了。刚刚从车上摔下来后，我昏迷了好一阵，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多久，但身旁能围过来那么一大圈子人，以至于那条小路一时间都交通瘫痪了，想必是昏了很久。
只可惜围观者终究是围观者，肇事者逃逸了，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屑于动手动脚，故而只是单纯地观望着事态发展，自动地在距我一米的地方围成了圈，算是尽到了围观的本分，没有人逾矩，没有人多管闲事，也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我究竟昏了多久，不可否认，这是个和谐的社会。
总之昏迷是可以确定的，因而脑震荡也是可以确定的，只是不知道程度如何，但无论如何，终究是惨遭震荡了，无论是脑还是心。
一场车祸，几多真心尽付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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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意识流又出来丢人现眼了，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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