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路

　　“我说，小黎，这小子跟你什么关系？”
　　黎曜啪地开了客厅的灯，徐言毫不客气地就着乌七八糟的衣服直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大咧咧地道：“我说你这屋收拾的还真干净，看不出来还是个劳动小能手呀，奖你一朵小红花。”
　　“你给我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沙发你跪着给我擦干净再走。”黎曜从柜子里翻出几件不常穿的衣服，顺手扔在徐言脸上，“该说的，一会儿再告诉你。”
　　“好好好，这就去。”徐言吹了声口哨，朝浴室走去。

　　屋里一下只剩下黎曜和林奕两个人。林奕依然站在门口旁边不动，也不说话。黎曜叹了口气，过去拉他坐下。
　　“什么时候从少管所出来的？”
　　男生听见少管所三个字，像是触电一样浑身颤了一下。他犹豫一会儿，才说：“……我只在里面呆了三天。我父母花钱花关系，把我提前弄了出来。过失伤人其实很好处理的。”
　　黎曜点了点头。在上次采访的时候，他就了解到林奕的家庭了——父母都是生意人，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十天半月也不见得着家一次，只定期会给林奕打充裕的生活费。这孩子一个人住，本来就不是什么能和周围人打成一片的性格，又加上有了前科，肯定会被其他同学欺负。不过欺负成这样，黎曜还是觉得有点意外。

　　“他们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他们说我进过少管所，不是好人。”林奕咬住下唇，头埋得更深了些。手紧紧揪着宽大的校服外套，指节都有些泛白。
　　黎曜沉默了一会儿，抬手试探性地安抚对方的背：“还有呢？”记者的职业敏感告诉他，面前的这个少年，依然有没说出来的话。
　　“我——”

　　“你们俩说什么呢。”
　　徐言站在浴室门口，只穿了一条裤子，赤裸着上身，还在用毛巾擦头发上的水。
　　黎曜看了一眼少年重新抿起的唇，心里怒骂徐言这混蛋出来的不是时候，便没好气地骂道：“你就不能把衣服穿好再出来，也不怕瞎人眼。”
　　“我这精壮有力肌肉匀称的身躯还怕被人看？”徐言说着走过来坐下，沙发顿时又朝他的方向倾斜了几分。
　　黎曜并没有理他，转过头柔声对林奕道：“你先去洗洗吧，今天晚上就住这儿，好好休息。不管什么事儿，回头咱再慢慢解决，好吧？”
　　“黎大记者，我能住这吗？”
　　“你住个屁。”黎曜一边把衣服翻出来递给林奕，一边白了徐言一眼，“你想听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就告诉你。我说完你赶紧走，我这召不开仨人，算客厅统共才俩屋你要住哪儿？”
　　“你——”徐言正想反驳，却一下被黎曜抢白。
　　“他叫林奕。”
　　“谁啊？你亲戚？”
　　“我上次做专题报道的时候，采访的少年犯之一。他是因为过失杀人被劳教的那个，我在报道里，用了化名。”
　　徐言点点头：“哦我知道了，原来是他啊，这小孩长得倒是挺秀气，一看就是个挨人欺负的主儿。不过倒也有点脾气啊，被那抢劫犯袭击的时候还知道抄身边家伙砸人脑袋，刚才还咬人，啧。”
　　黎曜没吭声儿，顺手拿起遥控器摁开电视，轮着番儿换了几个台，最后停在一档相声节目上。穿长袍马褂手拿折扇的逗哏一个劲儿地抖没什么笑点的包袱。徐言看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说：“哎哟，我还有个稿子要写。就先回去了。”
　　他走到门口，顺手把客厅的灯关掉，又偏过头看了一眼黎曜。那人坐在沙发上，电视的光在黎曜脸上投下影子，人与背景的界限被这光影晕染得暧昧不清。徐言沉默了那么几秒，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黎曜单手撑着头，手肘支在膝盖上，盯着自己拖鞋的鞋尖出神。
　　他似乎也弄不明白自己这一系列行为的意义——林奕本来只是他众多采访对象的其中一个而已。他们见过面，说过话，却并不熟悉。他本来以为自己做完这个专题之后，就再也不会碰到这个看上去多少有些文弱的少年。
　　可他不仅碰见了林奕，还为他解了围，甚至把他一路带回了自己家，那然后呢？
　　林奕有事情瞒着他没说，而且他似乎也不太想说。也是嘛，黎曜是个外人，还是个记者。没人会愿意把自己的私事告诉这样一个人。
　　这么说来，多管闲事的人是自己啊。
　　就这一晚。黎曜想，明天把这孩子送回去，事儿就结了。

　　胡思乱想的功夫，黎曜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林奕从里面走出来，身上依然是那身蓝白相间的运动服。黎曜愣了一下，问：“你怎么没穿我给你的干净衣服？”
　　“太大了。”林奕垂着眼，“不合适。”
　　“哦。”黎曜看着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年，指指里间的卧室，“你今天睡卧室吧，我睡客厅沙发就好。”
　　“那、那怎么行……！我……”
　　黎曜皱了皱眉，直接抓住对方手腕，把林奕引进屋里：“别客气了。好好休息，明天我送你回家。”

　　林奕推辞不过，便在卧室里睡下。黎曜的房间出乎意料地干净，简直不像个二十多岁的单身男子的屋子，床和柜子都是白色，简洁得甚至不带一点生气。这环境太过陌生，林奕翻来覆去到半夜也未能睡着，脑子里过电影一般地净是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家里，学校里，少管所里……他猛一下睁眼，盯了天花板半晌，而后讷讷坐起身来。
　　他站在卧室门口，看见客厅沙发上睡着的黎曜。百叶窗缝隙里透着含混不清的黯淡的光，勉强能辨认出沙发上一团灰黑色的轮廓。林奕看了那么一会儿，又转身回屋重新睡下。

　　“到了。”林奕对出租车司机说完，又转头看向黎曜，“谢谢。”
　　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你等等，打车的钱我来付吧。”说着便去掏校服口袋，摸索了半天之后发觉钱包可能是在巷子里打斗的时候掉了，忙想说你等等我回屋拿给你，手却被对方一下按住。
　　“我付完了。”
　　他抬头看着黎曜，对方只是笑笑，而后林奕觉得自己的手被松开了。
　　“再见。”
　　林奕木木愣愣地下了车，一转身却只看见半点影子没有的空荡荡的街道。他挠挠头，转身走到家门前，垮下左肩，把双肩背转到侧面，从里面找出了钥匙。

　　又是周一。
　　“关于此次新发布的政策，很多群众反映……”
　　黎曜用左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右手接着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关键词。录音笔依然开着，台上的市委发言人仍旧喋喋不休地解释着新政策的好处以及推行的必要性。老实说，黎曜并不喜欢到这种新闻发布会上采访，可既然做了这一行，他没办法拒绝成为一个上传下达的喉舌。黎曜觉得有些烦躁，拿笔的手不由得多下了几分力气，在纸上划出颜色更深一些的印迹。
　　新闻发布会刚一结束，黎曜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喂？陈编辑？”他一边接电话，一边随着人流朝门外走，“是是，我知道，我写完稿子马上就会交上去。还有别的事情吗？”
　　他用左肩和头夹着手机，左手上抱着此次采访相关的资料，右手去开车门。杂志社配的车真是难开啊。他心里埋怨着，钻进车里，听着电话里的编辑说完最后一句，便顺手把手机放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刚要发动车子的当儿，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黎曜皱皱眉，伸手摁了接听键。
　　“还有什么别的——”
　　“喂？”对方听起来是个中年女声，黎曜愣了一下。
　　“请问，您是林奕的……”对方似乎在挑选措辞，而后接着说“……监护人吗？”
　　“什么？”黎曜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他的班主任，能请你来一趟学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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