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

　　“浣桑，我是韩叔。”

　　“恩，韩叔，好。”

　　“没什么事，我昨天到纽约，现在正好在你们学校附近，想着晚上找你吃个饭。”

　　“哦，我……”

　　“你还没吃吧？”

　　“还……没……，不过……”

　　“那就一起吧，就在你们学校附近，我反正不熟，你正好带路。”

　　“那好，哪里见？”

　　“就在那个什么图书馆门口，有一次我们碰面的地方？”

　　“恩，韩叔，等我大概半个小时行么？”

　　“没问题。待会见。”

　　手机上显示三个未接来电，一条短信。苏浣桑回拨过去，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时，用力深吸一口气，换上自以为最温柔甜美且自然的声音——撒谎。

　　“韩清，小眉找我有事，你自己去吃饭吧。”

　　“不要跟来，你讨厌。小眉指名不带你玩的。”

　　“好，明天谁都不理，BRAIN都不理。”

　　**

　　学校边门的一家日式料理店，店员有一半是打工的中国学生，面色凝重行动利索。门外深蓝色的粗布帘上印着面目狰狞的古早人像，门内质地粗糙的玻璃风铃却时不时飘出悦耳的响声。饭堂里每张桌子上都点着又粗又短的乳白色蜡烛，火苗摇曳生姿，印着墙上颜色热闹的浮世绘黯然无华。店里说不出派别的音乐留白得几乎微不可闻，可是但凡有客人弯腰蹑手蹑脚的进来，此起彼伏的拙劣日语却在刹那塞满整个空间，惊落声声喘息。

　　苏浣桑和韩钟愈坐在角落临窗的一张四方小桌两端，有些茫然的翻看菜单，四周空间过于局促，两人都要时不时的微调坐姿，还得按住餐桌免得响动扰人。想到早前APPLE笑话她喜欢“第二眼佳座”，浣桑不自觉的讪笑，时机错如何挣得到“第一眼”？

　　近八点，城里照旧到处是人，排队找饭排队等饭排队买饭，再多张餐桌也不见得能轮到苏浣桑和韩钟愈。所以这家店虽说不是个好选择，小食堂一般只合适闷头填胃袋的客人，但至少有两个“第二眼佳座”和韩钟愈不算排斥的亚洲食物。浣桑轻声要了一份乌冬面和一个鳗鱼饭，想着韩叔可能吃不饱又不喜欢生冷，临了加点一盘素菜天妇罗。

　　韩钟愈面色清淡的坐在倚墙的位子，时而勉强的对浣桑挤一个笑脸，叹口气欲言又止。浣桑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水，杯子里冰块偶尔从唇边划过，寒气逼人。她的左手无意识的在桌下折着桌布角，面前藏青色的厚布细看到处是油星，磨在指尖也只觉粗粝。她安静的等待韩钟愈开口，心想反正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的，事情本来也没有必要闹到他那里去。冰水慢慢的在身体里散开，透心凉。

　　菜上得很快，一会功夫，密密麻麻叠一桌。浣桑把乌冬面端到韩叔面前，小声问服务员有没有醋。韩叔的习惯她多少还记得，吃面淋醋，喝粥撒盐。忙了一天的服务员明显没有料想过这样的要求，嘀咕一句也没说有，转身向厨房走去。浣桑无奈，只好转头朝韩叔笑，说日本店不一定有他习惯的醋，要不她把汤盛出一小碗给他拌鳗鱼饭吃。韩钟愈也不说话，摆摆手，径自拔筷子吃面。

　　这是他俩吃得最安静的一餐饭，以往无论食物好歪多少还评论几句。韩钟愈今天明显心不在焉，捧着面碗，囫囵吞枣的往身体里倒，连后来服务生送来黑醋都视而不见，更顾不得给苏浣桑布菜。浣桑慢吞吞的把一盒子的鳗鱼饭割了小半在空碗里，然后几粒米几粒米的往嘴边送。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只想双手接过“有罪”判决书打道回府。韩叔这般烦闷的神情，让人不忍目睹。日本米颗粒饱满粘性一般，嚼在嘴里平淡无奇。浣桑突然想到母亲出事后她跑去医院，远远的看到韩叔也是今日这样的表情，端着保温杯往嘴里倒汤。那天她想，旁人没了母亲，还有父亲，她没了母亲，应该也就没有韩叔了。

　　其实真的不要紧，不就是离开韩清么，那样一桩小事，韩叔，你不必难以启齿。

　　“浣桑，你吃得太少！”

　　“啊？”猛的抬头看到韩钟愈满脸关切，浣桑默默的咬住筷子，只觉眼底一热，“没有，我下午吃了很多零食，不是很饿。”

　　“哎，小女孩，不会也整天想减肥吧？你太瘦。”

　　一块天妇罗摆到浣桑碗里，浣桑忽然觉得嗓子眼有些发麻。小时候三个人在家吃饭，韩叔总把最好的一块先放到她面前的汤勺里，说她瘦得“三根筋挑个头”一定要把这份“干掉”。“韩叔，你也吃。”浣桑夹了块盒子里的鳗鱼放在乌冬面上，“这个鱼不错，韩叔试试吧。”

　　“小时候，韩叔也老嫌我瘦，其实还好。”苏浣桑低头又夹起一块天妇罗沾了汁摆到面上，“韩叔，我……”

　　门口风铃叮咚，店里的服务生瞬间转身不约而同的喊“欢迎光临”。也许是明知虚情难掩假意，个个中气十足，引得客人们迷茫间纷纷抬头扫一眼来客。

　　韩钟愈正面对着饭堂入口，刚刚缓和的目光冷不丁撞到进来的一对年轻男女，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直愣愣的喊，“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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