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 狐

作者:嫣子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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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族中信报频传,我断信数日,至今日才得空抽身返回狐山。
      某日,至一林间。
      林中有清淙流水,叮叮咚咚自成一曲郊野之音。我侧耳倾听,其间水滴交互之声泛起清脆回响。
      走了好一会,眼前景色没有丝毫变化。
      看来这林中的同道并不打算留下出路。
      刚自河边经过,忽尔一道水流破天而立,直撞过来。
      我未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知觉全无。
      待到慢慢醒转,我双眼迷蒙,不知身在何处。
      一扇深海明贝缓缓张开,华美的珍珠放出流光异彩,直映得整个庭院烨烨生光。
      明辉闪照,水荡帘飘。
      水影半明半灭,把一切都美化了,一如上了妆的女子,在帐后含羞张望。
      的确有位女子在张望。
      她正委身于男人的怀里,透过重重纱帐,偷眼凝视。男人发觉到她的不专心,也看了过来。我与他的视线对个正着。
      乍见那人,我头发都立时竖起几根。
      没想到竟然是他!
      谁不知深居于湖底的李瑜公子,是天年长生的鲤鱼之妖?他曾是八达仙人豢养的仙鱼,只因觑得空隙偷渡凡间,还自练成了精,其事迹曾一度流传妖界,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帐中的人却只轻声一笑,仍回过头去享用温柔。根本当我不存在。
      但见李瑜怀抱美人,口含轻烟,表情迷幻似中剧毒。他径自沉溺于女人的细腻之中,末了还着意地在她的脖子里用力一吸——
      女子禁不住一声叫唤,全身颤抖不停,瞬间骨形尽显,俨然是具被取尽精华的女尸。
      我噫的嫌弃一声。
      李瑜毫不留恋把她扔开,径自迷倒在烟暇中。
      刚刚饱餐一顿,难以抑止本能的欢愉,他露出满足的表情。
      “小三,你睡得可好?”
      李瑜闭着眼睛,缓了缓气,懒懒的。又问:
      “怎的不见你家少主人?”
      没想到他竟关心他。
      我恭谨地答道:
      “我家主人大礼在即,正忙着呢。”
      李瑜浅笑。过一会儿,又说:
      “他这么忙,你何以不在身边侍候?以住,他可是从不舍得离你半刻呢。”
      不知他想试探什么,我含糊应道:
      “我家少主侍仆众多,各听差遣罢了。”
      他蓦然张开眼睛,直盯着我看。
      我心下一冷,直觉他那视线要把我烧出个洞来。
      随意抓过一件单衣披与身上,李瑜拨开重重纱帐,趋身近前。
      李瑜公子容姿非凡,在妖道中极尽众人称羡,于陆上尚且让人不敢逼视,到得水中更倍显风情。若是他乐意温柔些,何尝不是一道赏心的风景?偏他性情乖舛,最是阴晴不定的,教人不敢恭维。
      “小三,你家少主大礼,我都没想要送他什么才好。”李瑜笑说。
      “公子不必客气。”这人平日冷如寒冰,今日突发热诚,必不安好心。
      “这怎么行?既然要送,自然得挑个别致的,别叫他转头就忘了。”
      李瑜如此说时,一手已按在我腿上。
      我惊叫一声:
      “公子!这玩笑开不起啊!”
      啪嚓脆响,那是骨头碎掉的声音。我触目所及都变了颜色。尖锐的痛感飞散全身,李瑜眼中布满杀机。
      “小三,我最讨厌别人跟我开玩。我自然也是不与人开玩笑的。可不像你家那位少主人。”
      李瑜与我家少主素有积怨。却不为着什么大事,只因我家那个好色之徒在近百年里自见李瑜之后,图他美貌多有轻薄之举,终日无事献殷勤,偏李瑜对他又没那意思,这一来二去便擦出火来。
      但这与我何干?真是无妄之灾!
      我惨呼:“公子何必为难?小三不过下人,实在经不起公子这番作弄!”
      “你家少主素爱一张皮,既然如此,我就送他一张皮。若论人选,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出入不离左右,他对你宠爱至此,我把你送给他,他定喜欢。”
      我听得冒出一身冷汗,只不知他说真说假。
      李瑜含笑审视一番,施然离去。
      留我一人胆战心惊,等待不知期的处罚——这是所有下人们的共同命运,愚忠地恪守本职,为主人四下奔驰,时刻揣测主子心意,上山下海,披荆斩棘。主子有个三长两短,还得拿去陪着一起葬了。
      我又痛又气又委屈,连诅咒也欠力气,天却黑了。
      夜里,空空的庭内别无一人,清冷凄惨。
      李瑜为人刻薄,他打算把我做成标本?如何下手?像吸干那女尸一样吗?我浑身恶寒,正在我百般想像之际,门外飘入一轻盈身影,我抬头一看,来人好生面熟,咦?这就不是李瑜吃剩的菜吗?那个女人尸变了!
      “哇!”
      我惊叫一声,那女子反倒被我吓得打跌几步。
      她弱弱地开口:
      “我……我只是送吃食来……”
      我定神一看,她手中揣了几样东西,也看不清是什么,偷偷摸摸的模样,看来她也怕被人发现。
      一时间搞不清这女人是忠是奸。
      她察觉到我在看她,连忙抬起衣袖掩住自己的容貌。
      女人天性爱美,为保色相什么手段也使尽。凡间女子尚且贪图一层虚渺的粉饰。对于那一层表相,女人总是特别戒备。
      尤其她现在的样子,委实不堪入目。
      “你还好吧?”她见我不作声息,担心的问。
      这话应我来问才对吧?
      我看她气若游丝,只消一阵风来,就随时飞散了。
      她听不到我回应,怯怯走前几步,把手中的东西悄悄递上来,声音略带谦意:
      “我……我只拿得到这些,你凑合着吃点吧……”
      我这才看清了她手中被捏得变了形的饭团,真是叫人食欲全消。
      我说:“我被绑着呢,吃不到东西,你不如先放了我。”
      她听到这话像是被人抽了几鞭,连连倒退洒手说:
      “不不不行的!”
      “你别怕,我的腿伤了也逃不掉,你放我一会儿就好。你家公子不会知道的。”我说。
      她犹疑不决。我怕她不肯,又哭诉道:
      “你家公子好狠心,我与他无怨无仇,他却这般折腾我。我的腿大概是治不好了,这里也只有你是好人,我绝不会害你的。”
      她见我哭得凄惨,有点不忍。
      “那,那我只放你一会儿……”她说。
      这女子毫无机心,说着便真的把我放了下来。
      为表谢意,我只好把那些不成形状的饭团都吃掉。
      她看我吃得急,还担心地说:
      “你吃慢些,可别噎着。”
      我一心看紧门窗位置,只要穿过那层结界,直上水面。
      我连路线都拟定好了。
      女子见我只管吃不说话,小心发问:
      “你伤得很重吗?”
      正待回答,廊外传来李瑜的问声:
      “飘莲,你在与谁说话?”
      李瑜一脚踏入,被唤作飘莲的女子惊得一跳。
      我也惊得一跳。
      再没有时间可得迟疑,趁她不备,我说了一声“抱歉!”便飞身过窗,穿破这美丽庭舍,极力朝水面狂奔。
      李瑜先是一惊,怎肯放过,他大喝一声:
      “小三!”
      李瑜摇手一拨,水便开始汹涌翻滚。我不敢后望,一心向上,腿上创痛犹新,眼看前面就是出处,仍差三分,李瑜已经杀到。
      我几乎与他同时冲出水面。
      莫非这里就是终处?我耗尽气力,再无能力抵抗。跌倒在水面,坐以待毙。
      李瑜傲然伫立。夜中难辨他脸上神色,月儿被乌云所掩盖。
      天上电闪雷鸣,涮涮的下起雨来。湖水因那水势而高涨,一时竟怒腾似海。
      我按住受创的腿,它已无知觉,抬头望向前方,似无一线生机。
      真不甘心。
      “小三,我本想好好待你。为何你偏爱自讨苦吃?”
      李瑜声音平板无波,与那身后狂涛正成异趣。
      “可惜我就是受不得别人对我好,枉费公子一番心意了。”我冷冷回道。
      李瑜也不动怒,只是有点瞧不起:
      “不识抬举。白费心机。”
      他平手一扬,攸然四水齐起,我闭目待受。只听得一声巨响,水似乱石,被炸得纷散,一道强光划破水面,有人自光中款步上前。
      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凭空闯入一个外人,他站在高处俯瞰,年少英姿,神彩焕发。我就知道他只在这种时候才最神气,他悠悠地道:
      “此处妖气震天,定有孽障行魔作怪,果不出我所料!”
      不用看也知,这来者正是那自称肩负宿世使命、疾恶如仇、信念坚定、誓要洗尽天下的少年除妖师,公绅大人是也。
      李瑜抬头看他,手指朝外一翻,脚下的水如睡龙翻身,蓦然苏醒,发出怒吼直扑高空。
      公绅童不慌不忙,自身后摸出一道符来,扬手甩出,在空中迅速结印,大喝一声:
      “起!”
      黄符无火自焚,一个扭转,在空中吸聚无数光点,亦化身为龙,口吐烈焰,正与李瑜的水龙碰在一处,缠个不清。
      天上狂龙相斗,底下的两人也非闲着,李瑜见他有点来头,双手一合,水面现出阵势,万道水墙高叠交架。公绅童见状,再度自背后摸出奇怪符纸,在手中一折一拉,立即变成无弦之弓,他口中急念咒语,手指搭在弓上,以符为箭,而箭如流星,我只及看见那尾光一扫夜空,有若烟花,他大叫一声:
      “破!”
      李瑜身侧高墙崩然倒塌,水花四溅。
      公绅童劈开一条水路,无数张符纸交叠如毯,长毯直穿湖心。
      公绅童大声念颂咒词,在符道上冲锋陷阵,双手翻飞结印,整个人如入火海。
      李瑜一挥衣袖,湖水都被炸起。待得尘埃落定,李瑜早不知去向。
      公绅童本想大展拳脚,在战绩上再添华丽一笔,谁知对手一声不吭溜之大吉,也不知是不是瞧他不起,令他甚为郁闷。
      公绅童拍拍衣服,回过头来,这才看见我。
      我都不知道此时该作何反应。
      该先开口还是该先招手?假作相熟,再攀交情,然后笑说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只怕又得回到他的葫芦中。
      公绅童走近一看,疑惑的问:
      “小三?是你?”
      “呵呵,可不是我。”
      我说,伸手指向李瑜的方向:
      “公绅大师出手不凡,切勿放过那害人的妖物!怎么不快追?”
      公绅童蹲在我面前。
      “若我追了去就没有人来收拾你了。是不是?”
      我听了心里一凉,哀求道:
      “好歹我也救过你一次呢,你就不能念想一下昨日情分,当看我不见么?”
      “但看见就是看见了。”
      公绅童表情捉狭。想了想,又突然腼腆起来:
      “说起来,我都还没有谢谢你呢。”
      “谢我?”我怔了怔,看他老实的模样不似是在说谎。
      我乐道:“那真是好,你打算如何谢我?”
      这一问倒使他茫然了,他呐呐地:
      “那,你想我怎样?”
      公绅童一脸纯真,既无算计也无阴谋。如此“干净”的人,却可在妖道间行走畅达,果真上天自有安排,不得不服。
      天上的细雨渐密,绵长不收,李瑜的势力未尽散去,我仍得小心提防。
      眼下最危险处便是最安全处,先巴结住眼前这捉妖师再说。
      “公绅大师,你既要谢我,不如送我出了这林子,你便算还我人情,以后咱们两不相欠,如何?”
      公绅童听到“两不相欠”,脸色一僵。
      他不懂得人情债务,原可当作交易。
      看我一动不动,他问:
      “你怎么了?”
      我向他展示残腿伤口。
      “我走不动呀。”
      公绅童低头察看,吓了一跳,他惊呼:
      “小三,你受伤了!”
      瞎子都知道了,他现在才看见,我哭笑不得。
      我真假兼备,夸张地呻叫一声:
      “好痛!”
      公绅童自岸上取来几株烂草,当作药饵,又从身上摸出黄纸画符,往我腿上一贴。
      他说:“这伤不难治,就是合好的时间稍长一点。”
      “怎不难治?我的腿可是断了!”
      我极度怀疑这郎中的技术,他连媚药都分不出,竟来充神医?
      公绅童笑:“没有断。你别怕,我用的咒符从不出差错。”
      他一脸自信,倒显得我夸张了。我索性赖上他,瘫倒在地:
      “反正我走不动。”
      公绅童抬头看天,喃喃道:
      “天要亮了呢。”
      “那你快想办法呀。”我催促。
      他看看我,又看看天,最后只得妥协:
      “要不,我背你吧。”
      早该这样说了,我眉开眼笑,答得分外甜腻:
      “那怎么好意思呢?可要麻烦你了,公~绅~大~师。”
      我的手才刚一搭上,公绅童的身体反射的性戒备挺直。看来这小子不常与人接触,一味低头闭眼,不听不看,倒像我要欺负他。
      他模样可笑,越是退缩我越要贴近,伏在他的背上,真恨不能生出八爪把他牢牢捆上一圈。
      只消低头在他耳边轻轻一吹,他便险些栽倒。
      “小三,你别乱动!”公绅童责备。
      “啧。”我故意拖长声音,绕过他脖子的手也不知伸往何处。“公绅大师,你要好好看着前面的路才行呀。”
      他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晨雾未散,浓浓的湿意让人几乎透不过气。
      公绅童大汗淋漓,呼吸紧急。集中精神在林道上快步飞驰。
      我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像个碍事的包袱,直压到他心里去。
      “公绅大师,你很热么?瞧那脸上的汗。”
      我假意为他擦拭,趁机又摸一把,公绅童躲无可躲,更不知如何推拒。
      “小三。”
      “什么事?”
      我假意要听他说话,脸贴脸般地亲密。越是老实的人,越是难以消受。公绅童不胜其扰,艰难地央求:
      “小三,你别再捉弄我了好么?”
      “这话可就不对了。”
      我看他反抗精神高涨,恨得牙也痒起来:
      “大师怎可随意冤枉,我是看你辛苦,才稍示‘关心’,你莫不是想到什么歪处去了?”
      公绅童被我抢白一通,又不好意思说话了。一脸委屈,好像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也不敢说个不是。
      越发觉得这人憨直得有趣。
      一路上,公绅童被我挨挨蹭蹭好一阵折磨。好几次他奋力移过脸去躲避,可惜范围狭隘,终难逃脱。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三,你再这样,我要把你丢下去了。”公绅童警告。
      “噫,要好好对待恩人。”
      我看他认真起来,只好收起玩心。扰攘了一晚,我也累了,不觉地含糊叫他:
      “公绅大师。”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大师。”他纠正。
      “小师傅。”我笑。
      公绅童正经八百,无功不居其名。天下多少人就盼一个浮奢头衔,哪怕浪得虚名,只他那么死心塌地,一意遵循本分。
      我伏在他肩上睡意缠绵,竟作起好梦来。
      如此,天便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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