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赵 游 侠

作者:九轩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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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铁马冰河入梦来(前229年)


      公元前230年的风里,始终夹杂着战火的味道。
      战乱百年,大多数人望向西方,对血与火的气息早已麻木,没有人嗅出“覆”的征兆。只有一个人带着冷冷的笑意,将长剑指向最近的障碍——韩。
      不出两个月,韩覆灭。六国合纵早已名存实亡,派去支援的军队寥寥,轻易被秦军各个击破。诸侯们尚在秦“永世交好”的珠宝玉器、山珍海味里歌舞升平,丝毫不曾注意到民怨之沸以及悄悄蔓延至的血腥味道。暗流只是无声无息地涌动。
      这些与我无关。我只是一名普通游侠,偶尔行侠仗义,从剑而生,由剑而亡。
      因此三年后我到赵国去,开始只为与兄弟一聚。

      从越地以南去到赵,途中就隐隐听闻秦的铁骑已向赵开去。待抵达邯郸,已是次年,烽火连三月。
      城门口的官兵戒备地盯着“外国人”装束的我。
      “看什么看?让我进去!”
      “现在戒严,上边规定不是本国人不让进,燕国人更加不让了。回去吧!”
      数年前燕赵两国因秦的离间而交恶,至今仍然僵持。近来这样的非常时期更是誓同水火,实在太可笑了。
      换作平日我早就拔剑相向,这时望见守兵疲惫的眼忽然不忍:“我是李牧的朋友,通融通融?”
      “李牧?李将军?”他怀疑之色更重,“李将军不是出征去了么?”
      什么?!
      “也不知道那个毛头小子行不行啊,带走那么多人。”对方不禁道。想必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疑虑了。
      望向他身后的邯郸城,正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分外美丽祥和。谁也不知道将来这些灯光会不会连成一片狰狞的火海。将生的希望交付他人,谁没有这样的怀疑。
      那么你,很辛苦吧?
      “他的驻军之地,告诉我。”

      四百五十里外,高平县郊。
      火把跃动,有风卷起战旗。“夺”,一支翎箭飞出,主人的射术相当不错,力度不凡,夜色浓重,靶又放远了三十码,依然中靶。它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箭,显然无一中的。四周响起一片叫好,那位射手也骄傲地笑了。
      “唰”——笑声未落,他只觉得一翎擦脸颊而过,不禁恼怒地回头,下一秒却惊骇地瞪圆了双眼——那么远的距离,那一羽箭竟稳稳地扎入靶心,还、还震断了自己方才的箭!
      四下一片死寂。
      只有戎装的年轻将领回身静静地问:“还有人么?”手中尚握着弓,眼底的光芒却终于冷定如铁。像是某种蜕变。
      从此他的名不再叫做“少年”。

      那样的眼神,仿佛可担万钧若等闲,使人油然生出安定与敬畏。人们心底的迷雾渐渐散开,露出最初的祈望:或许,回得去,只要他在。所有战士将这一瞬铭刻在心,成为往后浴血奋战时唯一的信念。
      后来后来,再忆起那个人、那双眼,总有人痛哭失声。那是带血的泪。
      落下来,凝结成冰。

      “报——”一名年轻的哨兵匆匆赶来,跳下马没站稳就嚷道,“李将军,敌军先头部队已至渌水!”
      “很好,”李牧冷冷一笑,神色陡然凌厉,“列阵!”

      关山如铁,赵地处丘陵,于是在迂回的山路中奔驰了七八个时辰后,我终于头大如斗地确认了一个事实——我迷路了。日正当午,我又渴又累,初春的阳光轻轻洒在万木枝头的新绿上,放眼望去,除了绿色还是绿色——哎?等等!眯眼细看,前方一棵树下果然有人!
      “喂!醒醒!问个路,高平怎么走啊?”那个倒霉的家伙莫名其妙地被我推醒,不满的看着我。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但你得买我的东西。”奇怪的说法,一般人不是都说“报酬”的么?我没理解他的意思。
      “好。”
      于是他将路线详细绘给了我:“……最后这段,官道旁边有条小路,隐是隐蔽了点,不过留心就可以找到。是我……然后发现的,还没什么人知道,从这走直达高平,比官道近得多。”
      我点头,将图收好。
      “我要你买的,是这个。”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包东西,小心地解开绳子,原来是一套赵军盔甲。
      见盔甲质地还行,反正到了李牧那盔甲也是必备的,于是我花十七铲币买了下来。
      那人如释重负状,拿过钱欲走。
      “哎,对了,你怎么会有……”话没问完,对方眼前的世界已经倒了过来——将他倒吊在树上的正是那根包盔甲的绳子。我冷冷地俯下身:“你是逃兵。”
      那张脸霎时惊惶起来。
      “还想求我放你下来?你做梦啊。”我转身走了。
      身后的哀求里忽然多了忿忿:“……为什么?为什么我出生就是为了死亡?我已经是娘的最后一个儿子,却从没听说王上将哪个公子送上前线!他们自己山珍海味,拨给我们的军饷却连粗米饭都吃不上!……我凭什么替他们卖命!……”
      我策马向前,没有回头,因为无法面对他声嘶力竭的悲哀与不甘。熟悉的恐慌再次袭来,这次它清楚地问我:“国”与“国家”,真的是同一个概念么?“君”与“民”,真的在任何时候都是整体么?
      我无语,只催马快行。

      悠悠苍天,宇宙洪荒几万年,人生在世不过沧海一粟,我们无法选择历史,是历史选中我们。那个黄昏,清角连营,不知多少人对着如血的残阳发出这样的喟叹。
      “及渌水,秦军大败,退二十里,李牧令诸将勿追,得胜归营。”赵军军营里弥漫着狂喜的气氛,人们把酒纵歌,言笑晏晏。只有一个人的眉头越锁越紧。
      “李将军,您为什么不高兴啊?”一旁的战士泽望着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长官,天真未凿的眼里满是钦佩与疑惑。
      “才不过勉强打退了敌人的先头部队,就得意成这样,以后要怎么靠你们打胜仗?”李牧的声音淡然,却使所有人微微一怔,望着这位方才浴血奋战在最前线的将领。这时水打来了,他擦了擦脸和战甲就洗下一盆血水……
      “正因为‘勉强’,大家拼尽了全力,胜利才来得珍贵啊,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个不和时宜的声音插进来,“话说你挺有天赋的嘛,早知道我就不赶这大老远的啦!”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棉布,面无表情地走到我面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照着我的脑袋就是一拳,“你小子现在才知道来啊!”一天以来他脸上铁铸般的神情忽然消失无踪,恢复了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他放低声音,“哥们儿,打仗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啊。我累疯了!”
      “知道累看来还有救,”我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毕生所求或许并不是金戈铁马纵横天下,“你辞职不干不就得了。”
      “开玩笑的水平有退步嘛。”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面向夕阳最后的晖光。
      看不到那双眼里落入了多少苍凉,正如我尚无法完全理解他肩上的重量。游侠的世界,简单到只有生或者死。

      “迄今为止,我们都没有主动出击,甚至敌军败退也没有追赶,原因?”灯影飘摇,两个身影凭桌而坐。
      “你的看法呢?”李牧不急着回答。
      “我想是兵力不足,可是两军人数上差距也并不大。”我整理着思路,“其实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奇怪,为什么营中将士都这样年少?”
      “很好,长进不小啊。”他由衷拊掌。
      “你回答我哎。”
      “……”他眼中跃动的烛焰微微凝聚,宛若悠长的叹息“可记得,长平之战?”

      即使隔了40年的岁月,铺天盖地的血色依然蒙住了我的眼。陈伯伯曾向我描述过,我却依然无法想象“兄弟相食”的场景,无法想象箭如雨点交织成地狱,倒下的地方转瞬间又被新的尸体覆盖,无法想象铺天盖地的泥土洒下来,湮没全部的世界。
      60万生命在那一片焦土上烟消云散,萧瑟的风里只是多出一抹浓重的血腥味。然落在生者头上的重压却是永远无法弥散的。一户失一人,这样五雷轰顶的打击有谁承受得了?更不论那曾是一支何其骁勇善战、斗志高昂的队伍。
      帐内的空气凝重如铁。
      忽的一阵风吹进来,夹杂着李牧低不可闻的叹息。
      “怎么了?”没见过他如此困顿的神色,我有些紧张再听到什么可怕的真相。
      没想到他抽抽鼻子,感叹道:“你闻闻,梅子都熟了。好怀念寰儿的酸梅汤啊!”一脸谗涎欲滴状。
      我冲上去灭了他的心都有……
      “恩,那个……”
      “啊?”
      “却殇。”
      “哦,你说小殇啊。她过得很好拉。嘿嘿嘿嘿,看上她要直说啊!”
      “……”
      “真是不坦率的家伙。她已经认我当叔叔拉,等仗打完了……咳,我帮你说媒去!”对方似笑非笑的。
      “都这么老拉?李叔叔。”我呛他。
      “这么说你还是承认了……”他终于大笑起来。
      一瞬间时光倒转,我却再也回想不起那年赵国天空下,那个负剑朗笑的少年的面容。
      当我终于懂得那声叹息的真实含义,已是几个月后: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然而,正是我们的浴血奋战,反而将赵国百姓推向了水深火热的境地,这一层是我们终其一生也无法参透的。前之古人,后之来者,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参透呢?

      一支赵军行色匆匆,直奔丹水对岸的谷地而去。为首的将领面色沉静,握着马缰的左手却还是微微有些发紧,他身后的旗帜上书一个漆黑如墨的“荆”字。
      “荆将军。”
      “你叫我?”第一次被称作“将军”,实在不习惯。
      “人马疲乏,可否令将士们原地休整片刻?”
      我看看夜空:“离四更只有两个时辰了,后面的路山高地险,再不加紧恐怕无法及时赶到。恕我不能同意司马将军的提议。况且我们才出发一个多时辰,不至于……”声音越说越低。
      原以为这位老人会勃然大怒,没想到司马尚捋捋胡子,赞许地笑了。他没再说什么,只策马上前与我并肩向远处奔去。

      两个时辰前。
      “说实在的,我真不放心你去啊哥们。万一……”李牧。
      “你的激将法也太没新意了。”我冷冷。
      事实证明这家伙嘴皮子功夫超乎我的意料:“万一你打赢了,我岂不是没一等功拿了啊。”他把玩着盔缨。
      什么叫“万一打赢了”?!“李牧,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大吼一声使得众将侧目。
      “看得出你来以后李将军轻松不少,说不定你真有两下子。”一位须发微斑的老将站起来,对李牧一拱手道,“我愿同往。”
      “好!我就是等你这句话。”李牧颔首,转向我,“这是我军经验最丰富的司马尚将军,这次为他的副将,可要好好向人家学学。不仅战斗,最重要的是统领好全军。”
      三军催发时,他却忽然有了点担忧:“喂,哥们,你不至于第一次上战场就把命丢那吧?”
      “完成任务最重要。”我郑重地说。
      “谁说的?!”
      “别忘了我是游侠。游侠准则第一条即:为大义可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且生死有那么重……”
      “住口!”我被李牧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大跳,“每个人都这么想,你以为天下还剩几个游侠?没了生命你拿什么改变这个世界?如果有什么‘大义’需要人命去成就,它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
      “……你忘了小殇给你的东西么?”他沉声说。
      我怔住。那把剑我一直负在背上不愿取下,渐渐长成我的脊梁。
      “一代代的人们都在寻找它的意义,”他有些疲惫,“不管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比贸然赴死崇高得多。大哥相信你能找到。”
      我终于点点头。

      死生亦大矣。我没想到,这一点在战场上完全是一个可笑的驳论。
      高平关西,不知名的高地,沁水之声隐隐可闻。
      “荆将军。”
      “在!”
      “请看,此山谷乃是囤兵的要害,调拨你两千兵士往前山驻守,我引大部埋伏在这里。敌军来时……”
      “放入山谷内,等后山这里喊杀声起,就出兵截断敌人后路?”
      他满意地颔首,转向众将士,预猝不防的大吼使所有人一凛:“诸位随荆将军去前山守着。一路上他的表现大家都看见了!还有不服从他调遣的,军法处置!”
      无数双眼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赞同与信赖的善意是无声的重量。我不由得一个战栗,随后挺直了胸膛。
      “山顶喊杀声为号,切记。”临行前司马尚叮咛。
      “即便李牧真的引来了秦军,谷内地势如此凶险,王翦不入该怎么办?”我疑虑。
      “李将军已探得,此次领军的人是桓齮。究竟是怎样的差别,你拭目以待好了。”成竹在胸,他果然不是一般的经验丰富。
      一语成谶。

      那天的战斗,是以一场看似普通的“遭遇战”开始的。不知李牧还做了怎样巧妙的布置,致使敌军将领如此认定了“偶然性”。于是赵军“败逃”至高平关附近谷地,秦军并不疑心地“追击”上来。
      “追!快追!不能让他们逃进关内!”将旗下的人叫嚣着。
      “报,赵军被迫向长平谷深处逃……”前军士兵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狂笑打断:“看来,历史要重演了啊。弟兄们,上!”

      “不想死的话就快点。”另一边,立牧沉声下令,全军将士开始向山顶爬去,山势陡峭,行进异常艰难(敌军“狼狈逃窜、慌不择路”又引来身后追兵的一阵哄笑)。李牧丝毫不为所动,细心地为队伍分开前方繁杂的枝枝桠桠,只要再有一柱香的功夫便能与司马尚会合。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山顶上的赵军望着这支逼近的队伍,几个缺乏经验的新兵竟慌了手脚。“应该是李将军的人吧?”“好象晚了点,都快五更了,会不会打是胜了的敌军……”一人吞吞口水,不敢再说下去。“有旗啊,可天这么暗看不清。”一人张望后说。“点个火吧,这儿隐蔽,一点小火不会被发现的。”一人掏出火绒。
      一不小心,新生的火舌舔上了茂密的树枝干,瞬间腾起熊熊大火。终于,烈焰烧穿了最顶层的树冠。这下天地间再没有人看不到山顶耀目的火光。“嘶嘶”声与焦味之下的几个人早已呆若木鸡,几秒之后便被面色铁青的司马尚一巴掌扇飞。
      辛辛苦苦向上攀缘的人们忽然停止了所有动作,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凝滞,甚至有几个就这样踏空坠了下去。而远处的桓齮并非无能之辈,惊觉山上有埋伏,迅速组织好了最行之有效的撤退阵势。
      “闻喊杀声方可出兵……”司马尚喃喃,像是想起什么,睿智的的眸子里也盛进了浓重的夜色,“此役,恐怕……”

      “放轻点声!谁敢乱了队形,回去有他好看的!”银甲大将擦去额角的冷汗,隐约有后怕的神色。他身后的秦军分为前后两队,后队继续佯装追击,与从山两侧冲下的司马昭军且战且退。前军则列成一个规整的倒三角,静而迅速地向后撤去,没人敢出一口气,只听到零星的兵器碰撞声。
      “报——”探子回马来报,“桓将军,前方有两条路。皆利于伏兵,南路较西路更利……”
      “探这么久连个伏兵情况都没摸清?” 桓齮双目一瞪,吓得来人倒退几步,“哼,没用的东西!算了,别去了。大家随我往南路走!”
      左右不解。
      “笨蛋!赵军总共三十万,减去司马尚和李牧带的兵,剩下不过一万,八千留守大营,便只余两千,你以为他们守得住两面?西路又是通我大营方向的捷径,他们怎会不设兵?更何况……”他冷淡地望着南边,“那里可伏兵的地方,由于有前山阻隔,根本就看不到谷里的战场!”
      “将军高明。”
      “还不快走!”
      月近西沉,只剩些微光洒在窄窄的山路上,大军拉成纵队赶路。忽见几块巨石森然陈于路边,为首的将领举起一只手。
      “且慢。”话音未落,桓齮已是石破天惊地一箭射出。只见银光一闪,本该中石的箭却停在了半空中!细细看去,竟是被一只手生生截住!
      手的主人策马几步从石后暗处走出,沐在月光里。普普通通的赵军铠甲穿在他身上,竟泛出深海般的幽蓝,带着凛冽的寒意。
      他的目光如同冰雪清朗而淡然:“在下荆辙,已恭候桓将军多时了。”
      那声音与身后的旗帜一同飞扬起来,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神话的开端。

      估计只有天知道,当时我从盔缨到马蹄整个儿都在抖(那么就算地也知道好了……)。为了迷惑敌人所以埋伏在南路,这里望不到谷内战场所以“以喊杀声为号”,正是这句话差点断送了胜利。
      然而我不是死守规定的笨蛋。看不到战势不代表看不到山顶火起,由此推出有变在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如何说服这两千固执己见的兵士。果然,这些家伙听到命令一直迟疑不动。
      喊杀声方起,我已率先冲下山去,才堪堪截住秦军。也无法回头看看那帮人最后到底听从了我的命令没,若是待喊杀声起才匆匆集合的,该如何挡住眼前这支杀气腾腾的大军……我吓得不敢往下想。只身一人挡在这里干拖延时间的差事,一种被孤身扔进江里喂鱼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个姓桓的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计划,不再理会我,一扬马鞭就准备催大部队继续前进。然而皮质马鞭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
      “一路上他的表现大家都看见了!还有不服从他调遣的,军法处置!”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司马尚。
      身后,是列队整齐的两千精壮。

      天色是黎明前泼墨般的纯黑,却依然可以感到什么东西在四处飞溅,血腥味很快弥漫开来,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一道道白光在眼前晃动,我只是机械地挥手将它们变作两半。终于体会到李牧的疲惫,背上那把剑越来越沉。却殇,我只想远远逃离,却插翅也难飞出去。
      一刹的恍惚,我的马忽然一个激灵,跳出老远,一枚刀锋就这样擦手背而过,寒意却几乎冰冻了整条手臂。
      “让路,我们要过去,如果你不想试试桓家祖传的上古神兵‘斩铁’。”一个浓重的身影傲然道,挥动手中的斩刀带起的风彻骨如同极地。
      每一根神经都自动调整到战斗状态,操纵双手挥刀格挡,双腿控制战马行动。然一切动作都止于桓齮举刀过头顶的那一刻。那一刻,天,忽然微微亮了。
      人间地狱。
      这些年东游西荡不是没见过死人,然而这样尸骨塞道(山道并不宽)、血肉铺地的惨状还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那两千人多是新兵,凭借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头以及提前的准备,竟勉强抵住了作困兽之斗的凶狠敌军。尽管折损严重,剩下的一千多人却依然奋勇异常,像是杀红了眼。为什么,没有人害怕?
      巨大的斩刀毫不迟疑地劈开头顶上方的空气,上面如雨点般滴落的不是鲜血,而是淡红的脑浆与肉泥。为什么,不害怕?明明不该是这样,生命是不该这样被轻贱的!
      不知什么力量使我抬手去挡,然而已经晚了。巨大的斩刀当头劈下,带着不知多少兄弟的亡灵,我终于明白它为什么如此冰冷彻骨。

      “叮”,突如其来的金石相交之声伴随着一阵阵耳鸣,重刀竟被击得偏开了几寸,我一侧身堪堪避过。只一瞬间,那一物已弹回来人手中,他策马向前疾奔出去,宛如一道青色的电光长划而过,竟生生劈开了缠斗中的两军!
      自然是李牧。
      桓齮微微变了脸色。
      “赵军听令!”李牧勒马回身,厉喝道,“后撤半里,以路边巨石为阵,给我守住半个时辰!不准辜负了这块土地上你们父兄的血!”
      所有人齐齐一怔,眼中的血红色渐渐褪去,很快停止了莽撞的冲杀开始结阵,有序地向后方一堆巨石处退去。
      他几乎是只身一人挡在了秦军前,为己方争取时间,那奋战的背影在我眼里忽然那样遥远。究竟有着多么大的差距,作为指挥军队的将领,我究竟有多少东西要学。
      此番得到空隙,我方才发觉情势已经到了多么危险的境地:两千人与数万秦军,犹如土块与长河,不过是凭借地形狭窄方堵住了一时。而土块不知凝聚成堤,只松散地堵着,正被湍急的河水噬舔地越来越薄弱,许多地方险些被打开缺口。这样耗下去,哪怕再有一柱香的工夫,只要再有一柱香的工夫……
      作为将领,不仅是身先士卒,更是将土块捏合成磐石的力量!拨给我的不是两千肉盾,而是两千个活人!刚才一番血战折损了多少,我根本无力去推算。
      桓齮冷冷地下令全军前进,对准一处猛攻以打开缺口。然而赵军的阵势与巨石配合地天衣无缝,守中带攻,竟是比方才难破了十倍。桓齮终于忍无可忍,一夹马腹,箭一般冲向李牧,气势十分骇人。
      “去死吧!”斩刀所过之处,数十人头与惨呼声此起彼伏。
      李牧不为所动。“看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止我一个啊,那么,”他剑锋一扫,直指桓齮,“桓将军是否也同时做好了败亡于此的准备呢?”
      “口出狂言的小子,看来你是没见识过我的祖传神器‘斩铁’。”
      “没必要啊。”李牧忽然勾起嘴角。
      “?”
      “有这种全身都是破绽的主人,它能神到哪里去呢?”
      一记刺突,最简明的直刺,长剑带起一阵旋风。
      桓齮冷笑着横刀便挡,厚重的刀身散发出森然冷意。
      李牧的剑居然不避不闪,直向坚硬的刀身冲去。“如果它的主人武艺拙劣,再好的刀剑也不过是废铁。它救不了你,死心吧。”
      被他冷定的气势所惊,桓齮握刀的手一颤,“斩铁”一震,就在这一瞬间,李牧的剑居然真的穿透了它!剑尖随即递入血肉之躯,切断了心室动脉。
      “怎、怎会?!”斩刀依最后的惯性向前砍去,于李牧身侧仅一寸处无力地落下,而它的主人只是死死地瞪着它。
      “什么‘祖传’,什么‘神器’?铁块而已。你太过依赖它,完全疏忽了自身的武艺锻炼。”鲜血犹如落了一阵暴雨,然而李牧依旧毫不避闪,被喷了一头一脸,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视线,青色的披风早已染成血红。他没有回头。
      马嘶声、砍杀声,司马尚的人马出现了,如潮水涌动。
      合围顺利完成。

      几十里山路,一条长长的血线,没有胜利不是踏在失败的尸体上,没有胜利不是以杀戮换来。然而他们年轻,太年轻,不少兵士崇敬地望着行于最前方的李牧,那是仰望神的目光。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营寨前有一条小河,他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过了很久很久才湿淋淋地爬上来,笑嘻嘻地解释说天热我不行了跳下去冲个凉你要不要试试。
      此时不过人间四月。
      然而,芳菲已尽。

      •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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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二:
    游侠:好交游,讲义气,能替人解除危难的人。
    本来这一段只是第二章的前半部分,后来我突然发现在完全没触及原定中心的情况下,这部分的字数却已经大大超过了第一章(寒~)~
    于是……这样结束第二章也没什么不好~(被PIA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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